时光倒转五十年 【序篇】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最想改变的事情是什么?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你最想拥有的东西是什么?


(0)

叶声是被自己老爸一通电话叫到医院的,他走得急,身上只穿了件毛衣。二月的四九城吹股春风还带着冰碴,扎人的冷。从公司的停车场出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一个囫囵圆的太阳也是消沉地悬在空中。

对于岁数大了的人来说,每次提到医院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叶声的大伯叶修七十多了,无病无灾过了大半辈子,算得上身子骨硬朗,但终归上了年纪。听说人被送进医院急救,叶声心里咯噔一声轻响,平白像踩空了阶楼梯。

叶声是他大伯看大的,他们兄妹几个,他和叶修的关系最为亲密——小时爬树逮虫、逃学溜号儿的事都是他大伯带着,连游戏都和他一块儿打。生在他这种地位的家庭中,娱乐方式本就乏善可陈,好在有叶修在。因此在叶声看来,他这个大伯是个顶“有意思”的人。

叶声一直认为,人一辈子能碰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好人、坏人、开朗的、认真的,但是能被人说一声有意思的却着实不多。但究竟是如何“有意思”,叶声说不出来,几乎绞尽脑汁。

“大概是活的通透。”

“你是觉得我活得通透?”叶修听后哈哈大笑。他正一件件脱下在家宴中穿的那些量体裁定的正装,老人塌下的腰和耷拉的肩膀并撑不太起这些滑稽的装饰,等他终于换上舒服的老头衫和宽松裤子,才像他平常最放松的样子,拎起个鸟笼子就要去街边看棋了。

“我可担不起‘通透’这两字,也不够有意思。”叶修一生谈不上圆满,年轻时结过一次婚,很快离了,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但好在和弟弟叶秋素来亲厚,不然也不过是一个人孑然独身一生。叶声觉得惋惜,叶修却浑不在意,他只是摇头,说我遇到过一个人,可是就差了一点,差了这点意思。

 

叶声并没有太在意他话中所指的对象,匆匆一句谈笑并不总会有人用心记下。这话延续未完的语意未能着陆便消散一空。

他赶到医院时看到父亲正坐在病床边,一脸严肃,大哥二姐围了一圈,大伯带着呼吸机说话困难,还是嘲笑了他们一句:“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临终慰问?”

叶秋皱起了眉,却和额头的皱纹挤在一起看不分明,一张相似的脸上表情难辨,像是忍了许久直到暂且放心,才忍不住训出话来:

“哥,你知不知道你心脏堵了大半,差一口气就救不回来了?你说你七十来岁的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跑什么跑,当自己二五小伙子能跑个马拉松吗?”

“你哥我二十五时也跑不了马拉松。”叶修偏过头,看见叶声站在门口,想和他使个眼神,却被叶秋看了个准:“叶声你怎么才来?给我快过来。”

“没事儿凶孩子的大人最跌份儿。”

他气管里嘶嘶的声音听得叶声于心不忍,他走过去握住叶修一只手,那只手粗粝得很,指尖是冰凉的,和他童年记忆中那双揉乱自己头发的手大相径庭。手的主人却好像无知无觉他复杂的心情:“别摆出这脸色,我这不还没咽气吗!就算我是咽气了,你们一个个也别太难过。”他反握住叶声的手,“毕竟我都这么老了,活得够够的了。”

“大伯你瞎说什么!您好好养着就能行。”叶声的姐姐赶紧出来缓和气氛。

“您这身子骨活到九十一百的没有问题!”一旁的叶家大哥搭腔。

“你瞧,叶秋,你的孩子们还挺会给我下任务!”

叶秋扭过脸去,像是没听到。叶修就拉着叶声跟他说:“要是真有那天,叶声,你记着,我的墓志铭写三个字就行——

就写‘有意思’。”                          

叶声不禁笑了起来。

 

等叶修在药物的作用下呼吸越来越沉,叶秋才带着人轻手轻脚撤出了病房。他岁数也不小了,病房只能由几个子女轮流守夜,叶声先守一天。

只是他前脚刚走,叶修后脚又睁了眼。

“可算是走了,我这弟弟真不省心。”

叶声一愣:“您怎么没睡?快休息吧。”

“休个什么息?马上就快安息了,还不让我抓紧时间喘个气。”

叶声无语,叶修隔着被子抬手招呼他:“叶声,你替我办个事,我大衣口袋里有钱包,里面有张照片,你拿过来。”

这个年头,照片已经几乎绝迹了。叶声一听心中也是一紧,关于他大伯人生的一角似是要慢慢揭开,但这种仿佛告别一般的场景却叫人心中难忍酸楚。

“不拿,等你好了自己下床拿。”

叶修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喉咙咕噜咕噜地笑了起来:“我又不是交代后事,快点!我要拿着才睡得好。”

叶修的黑皮夹子旧的可以,皮子表面都掉了渣,这个年头纸币用得少了,钱包里也就几张破破烂烂的零钱,估计是赌棋赢来的。叶声里外翻了一遍,才在靠里的夹层里找到一张照片。

磨得褪了色,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上面两个人面目都已经模糊,叶声只能勉强猜中一个是他大伯。

叶修从被子里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把照片接了过去,这才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你大哥大姐名字都是三个字,声字辈,到你本来也一样,你原本名字里还有个希字,但被我坚持拿掉了。你爸太不会办事,我用不着他可怜我,再说,谁会给孩子起名叫‘牺牲’的。”他连笑带喘,叶声不忍心打断他。

“你说得对,人活一辈子,逃不过有意思这个奔头。有时候有个人,就是你活着的那个意思,你得到了,一生才算囫囵了个圆;失去了,你的圆里始终豁着个口子。”他把照片捂在胸口,那“意思”似是终于归了位。

“叶声,你得好好地学明白了这句话。”叶修用一个长辈的口吻说。他的呼吸渐稳,真的慢慢睡下了,而且睡得很好。

 

叶声的大伯在一个与平日无异的日子里,走在最熟悉的一条路上,却突然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激动起来,好像错位的灵魂骤然回归,缺失的一截被满当当填补在胸口,他如同五十年前的自己,可以飞奔起来。

但是叶修知道自己老了,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明白名为岁月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所留下的印记,如同鞭挞,折磨着他刻出皱纹和松懈变形的面庞,扔给他如同泥沙灌过沉重无力的四肢,精力、朝气,和生命线一样被从他的骨髓中节节拔出,终会跨越灵魂一线让他归属于一个有机的空壳。

在那一瞬间他却明白了生命是个什么东西,让你记得美丽,也记得遗憾。他看到了那个孩子,一个陌生人,认真地思索那个人和王杰希是什么关系,他们太像了。那种相似像一棍子把他从一个浮生的梦中打醒,让他浑身湿漉漉地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他想追上他,至少提一个问题,然后就可攥着这一生的意思就此埋葬。

叶修沉沉地睡着,他终于还是追不上了,药品、点滴、监测仪器把他束缚在一张床上,一张老照片停在胸口,他隐约听到叶声叹息着说了什么,耳边却似乎有雨声落下,伴随着远处的春雷,繁杂地连成一片。

像五十年前那场雨。

 

然后这雨声愈来愈大,叶修甚至感到了周身粘腻的潮湿感。他想抬手抹一抹脸上的雨水,就真的抬起了手。他愣了一秒,呆呆地看着自己一手背的水。他正站在一个报刊亭前,房檐挡不住雨,他背后湿透。

报亭的大爷有点着急地问他:“小伙子,你这电话还要打多久?打雷了啊,打雷不能打电话的啊。”

“我……”

“叶修?”

电话对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明明多年未再听到过,但在那一瞬,业已僵老的感情却立即顺着记忆的缝隙全部漫了上来:

“叶修,你在听吗?”

“我……”他努力想把精神拉回到自己的躯壳中,却被放逐得越来越远,他不知道该看什么,也不知道该听什么,飘飘忽忽的踩不到实地上。

“小伙子,快挂电话吧。”

“叶修,我们分开吧。”那句话和一道春雷重合在一起,突然让他定了神,神经牵扯肌肉越过了思维的过程,他下意识回答了听筒对面的人:

“我不同意,王杰希。”他是为了说出这句话而站在这里。

“我不同意。”他说,勉强聚焦的目光终于落下来,报亭上被打湿的报纸上清晰地写着日期:1999年4月17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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