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虎口脱险》
(10)
“最后那下是正当自卫。”
叶修从校长室走出来时,闷了一夜的天气终于哗哗下起雨来,王杰希陪着张佳乐站在办公楼的房檐下,和他一遍一遍强调着。看到他走出来,张佳乐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
“别看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叶修也无奈,顺势往墙上一靠,“如果那伙人承认是来找老孙麻烦的话可能会好点,不过聚众斗殴这个暂时真的没法说。”他周旋许久,才从校方那里套出些风声。
“孙哲平呢?”王杰希问他。
“还在所里,人出来后学校才能介入。”
张佳乐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双眼有点发直:“我去一下。”说着转身就要往雨里走,当然是被叶修一把拉住了。
“你干什么去?你去了也见不着他。”叶修叹了一声,说着说着自己语气也虚了起来,“冷静点,等他出来自然能见到。”
张佳乐僵了一阵,最后终于手垂了下来,他开口像是想说什么,叶修一个字也没听到。
学校的处分决定是三天后才下达的。
张佳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所以你一直没和孙哲平联系?你怕他怪你?”叶修扭头问他。
张佳乐摇摇头。
“我开始试过联系他,根本联系不上,那会儿人们连手机都没有,我去哪儿找他们家?后来转念一想,我他妈都把人耽误成这样了,再见还能说什么呢。”
“就这些?”
张佳乐顿了一下,苦笑一声才又说:“你知道,大孙手不行了。我总想着,我要是一个人能走得更远些,让他在大屏幕上看到我,是不是也能欣慰一些——至少让他知道架没白打,人没看错。”
他半仰着头往天花板上看,阳光透过这个半地下室的顶窗漂浮进来,像株奋力向光而生的植物,张佳乐抓了抓被照得发痒的侧脸。
那年孙哲平回到学校也是这么一个早晨,他们一群人围在宿舍里,而他拉着对方问究竟怎么回事,要不要紧,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缠着绷带的手。孙哲平和他笑笑,说着“没事”用那只手揉乱他头发。这个独自扛起一切后一声不吭便消失的男人,是真的帅得不像话,也混蛋得不像话。
“张佳乐啊张佳乐,”叶修又掏出他那盒皱巴巴的烟,用他惯常的手法抖出一支来,“你也是不容易。”他抬抬下巴指着对方同样缠着绷带的手又问:“你手呢,怎么样?”
“王杰希说没事,皮肉伤。”
“你问他孙哲平的事儿了吗?”
张佳乐点头,又摇摇头:“也没问出什么,他说孙哲平去看过一次手,似乎是来北市做什么投资,再深的我也没敢再问。”
“怂。”叶修言简意赅。
“呸!我那时关心着您老的伤情,当着你相好的面哪好意思提别人,你倒好,狗咬吕洞宾!”
“呵呵。”叶修抽完一根烟,利索地把T恤一脱。
张佳乐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好好说话,耍什么流氓?”
叶修不管,径自扯了个薄毯往张佳乐堆满杂物的破沙发上一蜷:“你的问题暂时解决不了,我先睡个回笼觉。”
“靠!”张佳乐刚酝酿起来的情绪顿时被抽空了个干净晾在半空,作势想踹上一脚,看到叶修脑袋上绑的绷带又悻悻收了回来。
“我还没问你呢,你和王杰希谈得怎么样了?我都好心给你们俩留空房了。”
“睡觉睡觉。”叶修明显不想多说,翻了个身假意打起鼾来。
“靠靠靠!还说我怂,叶修你要不要脸!”张佳乐嘟囔了一句,也只能卷起被子躺回了床上。
叶修无声地撇了下嘴角。
日头慢慢上来,窗外的声音渐渐喧嚣起来,隔着一张网窸窸窣窣地漏进屋子里。叶修彻底闭上了眼睛,试图排除掉这些干扰,但他渴睡的大脑还在徒劳地转着,他想着王杰希,也想着张佳乐和孙哲平,往事像一辆轰鸣着驶来的列车把他碾压在时光的铁轨上。他有点看不清,有点力不从心,即使是重活一遍,在这名为生活的俗世里,隔着五十年回首也是雾里看花。
他是真的懂了要如何活着吗?
他想问张佳乐,也想问自己,这些个青春、梦想、爱情像是变换无穷的难解的题,在慢慢袭来的黑暗和渐行渐远的杂音中把他埋在了梦里。
隔了一天叶修去医院换药。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在走廊溜达了两圈才敲王杰希办公室的门。王杰希低头写着最后一本病历,余光里见到是他来了,指指桌子旁边的空椅子。
“来了?”
“我来换药。”
王杰希把笔迹吹干,合上病历本放到一边。“我知道。”他说,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波澜,“坐吧。”
他温凉的手指搭在叶修额边,一层层把绷带拆下来,又在伤口处短暂地游走,叶修只觉得脑壳里针扎般痒了一下。他想依靠本能向记忆中一样去捉那手指,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他等着,也只能等着。
“愈合地挺好,我开好药你以后在家自己换药就好。”王杰希道。
叶修难发一言,等对方给他上药又一层一层帮他包扎好,那温度最后一次停留般,从他耳边抽身而去。
“包扎好了。”王杰希转过身,填好处方推给叶修。见叶修没有动作他也丝毫不理会,重新拿起办公桌上一个模型,聚精会神地练习起打结。他的手指很灵巧,在细线间翻飞,很快打好一个医用结,接着是另一个,动作越来越娴熟,这些繁复的变化明显是经过了千锤百炼,才能几乎根植于潜意识中一般。
叶修坐在旁边,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想起昨天王杰希同事的抱怨,那不过是他从前不屑于一听的流言蜚语,这一刻却突然让他福至心灵地领会到了王杰希的挣扎。他想做浮于水上的天鹅,脚掌自然要在人所看不到的水下拼命地划水,才能支撑起自己高高扬起的颈;他想要在医院中立足,就要用勤勉为针线,才能缝补出一个生活的表面完满。从前他们分隔两地,叶修从不曾直观地感受到这些。
“你还有事?”王杰希见他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终于还是开口问他。
“我想和你谈谈。”
“关于孙哲平的事,你最好还是让张佳乐自己来问。”
叶修笑了一声:“那不谈他。”他伸手按住了王杰希的手腕,对方的动作停下来,脉搏还透过凉薄的皮肤震颤在他指尖:
“我那天头破血流的,有没有吓到你。”
王杰希转过头看他,半晌,他说:“有的。”
“我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深市下雨了,那天,你的电话我总听不清”叶修回答他,省略得千回百转,“所以我回来了。”
“叶修。”王杰希长长叹出一口气,“你还记得吗,大学时你和我说,如果自己有一天要上手术台,希望那个执刀的大夫一定别是我。”
“你还记得那个玩笑。”
“是啊,我知道你说的没错,我绝对会紧张到连管子都插不好。但是叶修,”他顿了一下,“我给你缝合伤口时,你感觉到我的手有抖吗?”
叶修的手指攸地收紧。
“你不会再因为我而紧张了吗?”
“前天,是我没有说清楚,你那时状态不太好。”
“你该同意的,”王杰希接着说,“如果你知道该我为什么要分开,何必再为难我?你要是不知道,那我们还在一起做什么?”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无理取闹?”叶修闷声苦笑。他托腮撑在王杰希的办公桌上,和对方离得很近,却没有任何碰触。王杰希的身上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很苦涩,也很刺鼻。他们当年分手后再也没有见过对方,叶修回忆独自一人度过的五十年,却是在几次入院时才在这种味道中找到一丝曾经熟悉的安心。他用力地呼吸着这冰冷的空气,和对方说得无比严肃:“别闹了,王杰希。”
王杰希冷冷地问他:“叶修,你还不明白吗?”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也不会猜心啊老王。你不要拒绝沟通好不好?”
“根本就没有沟通的必要。”王杰希断然否定,“就让它那么无疾而终不好吗?彼此都能留个好念想。”
“我拒绝。”叶修坐直了身体,炯炯地盯着他。
“你为什么凡事都要问个原因呢?这种事情上刨根问底有意义吗?”
“这和原因没关系。王杰希,你别蒙我,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无疾而终,只不过是有疾而不觉罢了。你是大夫,你怎么能讳疾忌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