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转五十年 5-7

前面稍微改了一下:【序篇】  1-4 


(5)

内科诊室的座机响个不停。

大夫们在午休,两边的屋子都关着门,漏进走廊的不多阳光笼着灰蒙蒙的空气。

 

王杰希在办公桌后打了个瞌睡,他好像梦见了大学时代。有人在宿舍楼下叫他:

“王杰希!”

他探出头去看,眼下一片氤氲的绿,在夏日阳光下蒸腾地生机勃勃,那个人站在绿叶和光束交错斑斓的中心,望着他;

“王杰希,我等你好久了——”

他蓦地睁眼,触目所及只有医院天花板的白。他揉揉眼睛走出屋子,想去沏点茶,帮忙打水的小护士和他抱怨说,门诊部的电话又响了一个中午。

“那怎么不接?”他问。

“谁敢接啊?大家都知道是林大夫的老婆,吵架吵到医院了,这两天都没个消停,可不想搅进去。”

王杰希端着水杯的手一顿:“万一耽误了别的事就不好了,还是该说一声。”

“真有急事打主任手机或内线不就得了。”说着小护士偷偷冲他努嘴,低声道:“不过林大夫已经被主任叫走了,这回啊,就算主任好说话,估计也是要挨批受罚的。”

听到他俩的嘀咕,另个过来拎暖壶的大夫也老神在在地凑过来:“知道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小护士跟着一起咯咯笑了两声。

虽然他们也没什么恶意,但听起来多少刺耳。王杰希揉揉太阳穴,站起身来,跟他们说:“我去洗把脸,下午还有门诊。”

他打开门,被囚禁已久的阳光潮水一样涌进走廊,而尽头处小桌上的座机又开始吵嚷起来,他快步走过去,路过的主任办公室里面传来阵阵呵斥声——王杰希终于接起了电话。

“您好,第一附属医院内科,找哪位?”

对面仿佛迟疑了一下,接着是一个有些倦意的女声开口:“王杰希吗?我找林杰,让他接电话。”

“师姐吗?”王杰希扭头看过去,主任办公室的门还没开,“林师兄被主任叫走了,接不了。”

对面的女人苦笑:“呵呵,他还能一天都在你们主任那里?他以为不接我就不会打了吗?”

“别这样,师姐,师兄也有苦衷……你也知道的,你这样可能会影响我们工作,别和师兄误解越来越深了。”

“哪儿来的误解?我们没误解,也不需要解释,我只想要他是或否的答案。”

王杰希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师姐,那你私下再和林师兄联系解决吧,你们私事我们没法插手,这毕竟是医院的公用电话,我们也很为难。”

“好,不能让你们为难。”她深深的呼吸,又似乎是哽咽,但声音却变得和以前一样冷静了,仿佛之前失态的举动从不存在,她说:“你去告诉林杰吧,他可以不回答,那我就来帮他回答。明天下午三点,直接签字吧。”

她没说是签什么字,王杰希的脸色却一瞬变得难看至极,他想喊住对方,电话听筒里却只有挂机后的嘟嘟声。

学生时代的佳侣终变怨侣,而他毕业时向她求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竟然无人得知一切何以至此。

王杰希有些头痛的撑着桌子站在那里,不知道刚刚办公室里的小护士还在悄悄分享着关于他的流言:

“最近王大夫好像也要分手呢。”

“什么?王大夫有对象?”

“你不知道吗!据说也好些年了,就是不在一个城市。”

而这时电话声又再次响起,她见惯一般撇嘴:“还来啊……”

王杰希急切地接起电话:“师姐,你再考虑一下——”

“王杰希?”

那声音如此熟悉,他一瞬竟讶异地发不出声音,他徒劳地张了张口,被钉在原地。

“王杰希,我回来了,在北市,你医院楼下。”

 

“等你好久了,王杰希。”

王杰希抱着一摞书从图书馆走出来,叶修趴在自行车的车把上,一脸懒洋洋地看着他。他努力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问他:“等我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叶修凑近反问。

王杰希不看他,径直往前走着,叶修却也不着急,蹬上自行车慢悠悠地跟着,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哼起了歌。傍晚的余晖烧得热烈,空气里飘着一点燥,王杰希终于忍俊不禁,停下了脚步。

“行了,和你去看电影。”

叶修却没停下来,他还哼着歌,声音里带了些得意,一圈一圈绕着王杰希蹬车。

“你再绕我要头晕了……”王杰希说。

叶修才挨着他停下来,接过他手里的书扔进前筐里,手往后座一比:“王杰希同学,快点登基吧。”

他们第一次约会,在夏夜飒飒的夜风中,只是电影里讲了什么终归是不记得了,彼此手心潮热的触感却经年累月地残存在了那一小片皮肤上,仿佛还会顺着掌心的纹路生长。

那个年代他们过得很热闹,熙熙攘攘的,总是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想来都是年轻人无处挥发的荷尔蒙在作祟。不只有他和王杰希,还有很多人,比如喻文州,比如黄少天,还有张佳乐、孙哲平……这些名字如今想来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确实是隔了一世。坐在飞机上的叶修和自己说,他又努力想了想和王杰希那时约会的细节,却只有模糊的光影和体温的碎片——他依稀记得他们那晚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和张佳乐他们去喝酒了——这其实是张佳乐提醒他的,他从黄少天那里听说叶修要回北市,就立刻给他打了电话。

 

叶修花了一点时间从人群中认出张佳乐,和他记忆中那个年轻的张佳乐有些不同,瘦了,也黑了些,叶修将这归咎于他们毕业后疏于联络。但他的头发依旧有些长,扎成个小辫子,穿了件皮衣,简直是他们那个年代玩摇滚的小青年的标配,不过张佳乐要混得好一些,从他神气活现的表情中能看出一些。

张佳乐自告奋勇来机场接叶修,叶修猜他是有话要讲,果不其然,车子开下高速没一会儿,张佳乐的脸上就又变回了那副有些忧郁的样子:

“孙哲平好像在北市,你知道吗?”

叶修忙着点烟,听到这话只是“啊?”了一声,过了会儿才回过味来:“不知道啊,他又不和我们联系。”

“王杰希告我的,他们碰见了一次,怎么,他没和你说?”张佳乐反而奇怪了起来。

“他啊,”叶修笑着咳了两声,“前段时间还说要和我分手呢。”

张佳乐差点从车椅上摔下去:“你开玩笑呢吧!”

“这事儿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那现在呢?”

“我这不是都跑回来挽救爱情了吗?”叶修说着叹口气,“知道往哪儿开吗?第一医院门诊部门口,把我放下就行。”

“靠!”张佳乐咬牙,又和出租车司机说了下路线,才靠回了座位上,“你们别分。”他咬着牙说。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我以前觉得,身边分分合合很正常,但你们就不一样,好像所有人都能随便辜负,就你们一定不会。没什么事儿能把你们分开。”

想想他们各自的际遇,叶修感叹道:“哪有这么绝对的事。”

“总得有一两件吧,好歹让人留个念想。”

他们各自沉思了一会儿,一路无话,等到快到医院时,叶修才想起孙哲平的事,问张佳乐道:“刚话题被我带偏了,你接着说,孙哲平回来了?”

“嗯,听说前两天感冒了,才在医院被王杰希看到。他们应该有联系。”

“那你找我干嘛?找大眼啊。”

张佳乐微妙地顿了一下:“……会不会太直接了?”

叶修嫌弃地撇了他一眼:“年轻人就是弯弯绕太多。”

他也没有倚老卖老多久,想起来孙哲平这人,他也觉得颇多唏嘘,毕竟他们那群混在一起的人里,孙哲平是第一个离开的,以多少有些不光彩的方式。

孙哲平是化学系的,作为他们系分配宿舍时好巧不巧被甩下的单数,和机电的张佳乐凑到了一间。与张佳乐看着就花花肠子极多的人不同,孙哲平显得很稳重,他从偏远的Y市考过来,在大伙儿最初的印象里只是个刻苦用功的好学生。张佳乐就不一样了,他年轻、爱玩,先是在学校里面搞乐队,后来认识了叶修等人,更是恨不得扎头在校外生活里。张佳乐后来搞来了一把贝斯送给孙哲平,算是一手将孙哲平拽进了自己的世界,叶修他们这才发现,孙哲平更是疯起来拦都拦不住。张佳乐和孙哲平的小乐队在学校里着着实实红火了一阵,只是花开不长久,大三的时候发生了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一伙儿人找进学校,孙哲平和他们打了起来,没人知道原因;当初张佳乐不在,更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久后,孙哲平打架斗殴的处分下来,劝退通知。孙哲平和张佳乐说的最后一番话是自己的手坏了,弹不了贝斯了——贝斯被他好好地放在宿舍里,和张佳乐的吉他并排摆着,人却无声无息地离开,此去了无音讯。

青春一段就此没头没尾地了结了。叶修看向张佳乐,车窗外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迎着风哼起一首歌。

 

 

 

(6)

叶修其实还要感谢张佳乐。他那时想,如果见到了王杰希,他可以先和对方聊聊孙哲平,不至于让话题开始地太过生硬。他有些情怯,他想了很多再见到王杰希的场面,想了很多开场白,在一附院的楼下绕了四五圈,一次次踩上台阶又退回来,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去挂个号。但是他既然和王杰希彼此都说了要等,总不好逼得更进。一别五十年,过去要慢慢地拾起来。

然而他那天终归没见到王杰希。

叶修并没有太大意外和失落,挂号的窗口关上时他看了看透进来的夕阳色彩,平静地走出了大门。他实在太过了解对方,因此也谈不上十分着急。王杰希说等他,就一定会等他。只不过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回来。王杰希这个人,如果他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理清所有的思绪,是绝不会把自己从壳里露出来的。

叶修不会逼紧他,况且他毕竟重活了一次,无论对什么都从容了很多。他觉得自己有的是理由,无论王杰希说什么都能说服他。

只要他爱他。

而他一定还爱他。

 

在这个没有见到王杰希的下午,叶修踏着夕阳回了一趟家。

进门之前,叶修不敢想自己再回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对于儿子这个角色,他已经过于生疏。而他从未身为人父,只是在叶秋和叶声的身上学得一点父子同脉相传的模样。他想他不会成为太好的父亲,这一点叶锋,他的父亲也是一样。

叶修站在门口时,比自己想象地还要踌躇。这个家是五十年前的样子,他和叶秋尚年轻,父母健在。直到大门打开,那些充满烟火气息的琐碎唠叨传入耳畔,这一刻他才想起,他并不该感到陌生,毕竟自己也曾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描摹过这一刻浮尘喧嚣的形状。

叶修被母亲迎进门,行李从肩上卸下来,他先得到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母亲怀抱这一刻的温暖让他恍惚又留恋,甚至忍不住多享受了一会儿,又被母亲笑着责怪,说是离家后反而学会撒娇了。叶修揉揉鼻子,强行咽下喉间一丝酸楚,说是啊,我都好久没吃到您包的饺子了。母亲拍了他一下说:那你先进屋和你爸爸说说话,我去做饭,他都伸脖子往外看半天了。

叶修和叶锋,可能有幸是最了解对方的父子,但却一辈子也没有好好理解过对方。比起永远包容儿子错误的母亲,他的父亲却总是在儿子身上踩空一个个过高的期待。而叶修并非不能完成,他只是无法好好走在他父亲要求的“回头路”上。他搞过房地产、做过风投,后来有用大笔资金投入了IT,论成功不出二人,却从未接手负责他父母打下的江山;在一场堪称完美的联姻后,却再次逃出家门求得了婚姻上的解脱。叶修想自己隐隐中是埋怨父亲的,如果自己没在他的压力下放弃王杰希,如果自己拒绝了这段婚姻;又或者自己能补偿他更多,从起初就好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是不是能换的更多的理解?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只有他在替父亲合上那失去光芒的苍老双眼后,独自无声垂泪。

曾经的那个叶修在深市一待就是8年,然而这一次,他却过早地回来了。叶修洗了手,走过玄关进入客厅,经年的一切才终于又看得清楚——叶锋戴着花镜靠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和保姆在厨房忙活,能听到水开时愉悦的蜂鸣。

叶锋放下报纸,隔着老花镜有些审视意味的打量他。

“你怎么回来了?”

叶修一边喝水一边把自己狂跳的心脏从嗓子眼压回去:“您不一早就想把我逮回来了?”

“哼,”叶锋冷哼一声,“我逮你都不回来,现在突然跑回来我不得问问?”

叶修在一旁讪笑,他父亲和记忆中一点儿都没变。

“在那边投资什么?”

“房地产,您老应该知道。”

“不务正业。”叶锋用四个字给他下了结论。

“有几个楼盘赚了不少,不过急着回来,项目转手了。”

他这么说让叶锋更加狐疑,上下打量个不停:“你究竟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当初谁信誓旦旦说不实现人生价值绝不回来?”

“人不能太过和自己较真嘛。”叶修一边说,一边从果盘里掏了个苹果出来削,手法娴熟。

“哼,你心里有什么鬼自己知道。”这话出口却是不愿深究了,“但该认真的事情还是马虎不得。”

“是这个意思。”长长的一道苹果皮拖曳着落到了果盘里,叶修等了五十年换来一个破釜沉舟。

“您说的没错,比如说——”他拖了个长音,把手里削好的苹果给叶锋递了过去,“我想跟您谈谈王杰希。”

叶锋瞪大了眼睛,已经够到苹果的手顿在了半空,接也不是,收也不是,就那么生生地僵在那里。

“我知道您老知道,我也没什么可跟你瞒的。”说着叶修把苹果塞进他爸的手里,用桌上的毛巾擦了擦手。

叶锋作为叶修的老子,自然知道王杰希,也大概知道他俩之间的事情。大学时他没有下手管,听到叶修偶尔提起也只是说一句“胡闹”扭头就走,但叶修明白他心里有这个梗。

“年轻时玩玩就算了,我不追究你的事,也和你没什么可谈。”他说得斩钉截铁,绝对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叶修笑着道:“我很认真的,如果您一定要把这事定义成玩,那我就是要玩一辈子了。”

叶修的语气诚恳,百无一漏。他想这个下午的阳光不错,也不是个经过预演的这个时间点,但既然已经沉淀一生,总没有再拖延逃避的机会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叶修?”叶锋的手攥成了拳,正按在膝头细微地颤抖。

叶修当然能看到,他说我知道您没法理解,也没法接受,我只是试图让你原谅我,原谅我作为儿子在某一方面的失责,而这些我会加倍从旁补偿。

“你根本不知道你走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叶锋忿然把苹果掷了出去,苹果摔在地毯上立刻被那些繁复的毛线裹住,躺在阳光下动弹不得。

叶修盯着那里移不开视线,他早就明了,父与子,最幸莫过于互相了解,最不幸莫过于无法互相理解。他和叶锋的一生,总是在叛逆和怄气的,但他也记得,自己立业成功时叶锋的笑,离婚时叶锋一夜白了的头发,他手里才始终握着任性的筹码。

“这条路,如果我不是和他一起走下去,就是我一个人踽踽独行……”

“荒唐!”叶锋大吼。

叶修的母亲听到动静,从厨房跑了过来,看到却只有叶锋一手指着他刚进家门的儿子说道:“滚,你给我滚出叶家!滚!”

“你要做什么?!”她急了,正要上前,却被叶修拦住。他安抚性地拍拍自己母亲的后背,说没事,我爸在气头上,我出去一会儿。

“刚回来怎么就又出去?!”

“没事的,妈,会好的。”叶修笑道。他摇摇头,又对叶锋说:“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的,爸。我说的事情不会改变,但其他意义上,我宁可您责备我,也好过我埋怨您。”

他挥挥手,当真转身就又出了家门。

叶锋愣了半晌,竟是又把那个苹果拾了起来,硬邦邦地递给叶母:“洗洗,还能吃。”

 

(7)

叶修找不到王杰希,又被老爷子赶出家门,他回到北市的第一个晚上是当真无处可去了。临从家里出来时,他还从锅里捞了两个滚烫的饺子吃,这会儿经不住晚风吹又饿了起来。叶修等在路旁,抽了没两根烟,太阳很快落山了,严丝合缝一丝儿天光都没有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还是给张佳乐拨了电话。

张佳乐那边也是乱得很,一阵阵吵闹嘈杂的声音,他注意力没法集中,听了半天才明白叶修的意思,这一头叶修已经把烟蒂咬得咯吱咯吱响了。

“那行,”张佳乐说完又顿了一下,“要不你先过来?”

“哪儿?”

张佳乐跟他报了个地址,“晚上还得唱一场,你等我会儿。”

寄人篱下总得有点自觉,叶修也就没说什么,点了头。

叶修对张佳乐唱歌那地方还有些印象,一个地下小酒吧,外面竖了个灯红酒绿的牌子,往下台阶数三段才听见那小子的声音。

张佳乐就站在那酒吧的一角自弹自唱,挺沉迷的样子,看见叶修来了也就微微点了一下头。酒吧里的人不多,比不上电玩厅和迪斯科,叶修站在稍远的地方喝可乐,面前张佳乐的身影渐渐和那个大学时的他重合在一起。不过那时的张佳乐还要再活泼一些,和孙哲平的组合在学校也要更红火一些。

他和王杰希去看过的最后一场是在学校的操场上,观众还需要自备板凳才行。张佳乐和孙哲平连唱了几首,挥汗如雨,依稀记得有光辉岁月和一无所有,那时他们确实一无所有,但又拥有很多。叶修在沸腾的人群中去拉王杰希的手,指尖是月光的凉,掌心却热,他们尚能坦然地肌肤相贴,觉得未来离他们很远也很近。

在台上,张佳乐已经唱了另外的歌,大喊出一句:“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地动天摇。王杰希看向他的眼睛像张明亮的网,铺天盖地向他而来。

“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张佳乐继续唱着,叶修听到相似的震动相似的喧嚷,他在一瞬的迷惑后,反应过来这非来自于酒吧里的观众。这家地下酒吧的隔壁是家迪斯科,每晚过了十点就开始上客,一旦闹起来连这边的场子都跟着颤,隔音很差,如今除了张佳乐自己,大概没人知道他在唱什么。

好梦总是容易醒,不过这对于张佳乐来说可能没什么,反正他就是想找个地方唱歌而已。以前在大学时最初只是喜欢所以玩玩;到后来和孙哲平一起是真的有了奔头,想闯出来条自己的路,但是时机不好,那时候摇滚正是红火的时候,各样的乐队拔地而起,他们两个学生不懂行情,跟几个公司谈过,可惜都是失之毫厘,被别人抢占了先机;孙哲平走后,张佳乐消沉了一段,不久后重新出现的众人面前的他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更疯了——

末路狂奔一样,把自己的一切都置于一个不到三平米大的舞台上燃烧。

没有灯光,寥寥喝彩,不分昼夜。

唯一能让人欣慰的是,叶修记忆里张佳乐后来还是出了头的,不过追溯起来那是他中年以后的事了,与他的付出比,总觉得这嘉奖来得太晚,多少大好年华疯过狂过错付过,多少还是替他惋惜。他现在想,如果自己能够更早回去几年,不管是拉住孙哲平别去大家还是教他们一下,都可能会有点用。

唱完这场,张佳乐又在酒吧里喝了点酒才走,一路上勾着叶修肩膀吹嘘又有多少尖果儿跟自己搭过讪。叶修觉得自己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看这多少有点作,竟还生出点代沟的感觉,劝了张佳乐几句,换来一个仿佛看笑话的眼神:

“你还说我?你是有多怂?我说你今天是没见着王杰希吧,你要是见到人了怎么着也不会沦落到跟我拼床睡!”

“是没见着,也比你惦记着孙哲平还要拐几个弯才敢问人家近况,你黄花大姑娘啊?”

“啊呸!”张佳乐狠捶了叶修一下,“我这是于心有愧,见到哥们多少有些紧张你懂个屁啊!”

“你还紧张?欠人家多少钱没还啊?”

叶修这话一出,张佳乐脚底下一绊差点摔个平地跟头:“靠!”

“不是吧大乐乐……”叶修也吓一跳,“这么心虚?你欠多少啊?”

张佳乐冲他摆摆手:“行了别问了,要真欠他钱倒好办了。”

张佳乐住的不远,穿过胡同过两条马路,一栋小三层民居,没走两步已经到了。那是间是半地下室,租金便宜,往来人员流动性大,到了深夜也是周围几户也都是嘈嘈杂杂的声音。他掏钥匙的功夫,叶修还在琢磨刚才那话,越想越觉得蹊跷,正在开口再问时,就听见楼道里传来粗声粗气地几个声音:
“张佳乐你小子是敢回来了?”

“艹……”叶修听见张佳乐暗暗讲了句粗口,还没等反应过来,几个人影已经堵在他们面前了。

“你还真欠钱?”叶修压低声音问他,面前这几位怎么看怎么像是放高利贷的。

“呸呸呸,是他们欠老子场子!”

“你还挺来劲?”站头里的男人笑起来,他倒不废话,下一句跟着就喊:“兄弟们,打!”

“老叶,跑!”张佳乐反应快,几乎同时高喝了一声,拉起叶修就蹿了出去。

叶修跟着他跑得气喘吁吁,一边不可置信地问对方:“张佳乐你坑我呢?我长跑可从来没及格过!”

“你有这功夫不如叫辆车!”

“你没毛病吧?这场面谁敢停啊!”

张佳乐却不管这套,刚甩开后面的人一点,就直接跑下马路想拦车,一辆出租黄大发被他拽着门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看着已经跟过来的人又确实不敢管这事,司机大哥简直比张佳乐还想哭。

“张佳乐你撒手吧,往前跑过这条街就行!”叶修自己跑了两步,没想到张佳乐不动又折了回去,几个找茬地拎着酒瓶已经跟到了眼前,这场面看得他心惊肉跳。

张佳乐也急得大吼:“前面他们还有人,不上车跑不了!”

司机不敢见死不救,只好拨开后门的门锁,叶修正要躬身上去,听到耳边一阵风声,下意识把张佳乐往车上一推——自己脑袋迎面咣的一声,仿佛有口古钟在脑子里炸开,顿时天旋地转。

“艹!”这回张佳乐是真的骂出来了。

叶修晕来晕去,开始还是感觉扎扎的疼,等到大红的血呼地糊了眼,才算反应过来——他是被人开了瓢了。

 

结果司机还是拉了他们,直接奔向了一附院。叶修想这它妈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从科幻片儿里还没回过味来,就被人一酒瓶子抡回了古惑仔的片场。叶修隐约看见张佳乐后来发了疯,愣是一对多拿着酒瓶子碎片把那几个人给轰跑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这样子太吓人,对方怕出人命;不过张佳乐现在坐在自己旁边也是一手血,这要是以后不能弹琴了,还真说不准是谁坑谁了。

叶修一路晕的要命,但好在没失去意识,以一种回光返照一样矍铄的精神劲儿硬挺到了医院。然而过了一会儿后他就觉得恶心地要吐,但又动弹不了,四肢发软的他正被按在外科急诊的椅子上享受大夫的一对一缝针服务。

“我觉得我五十年后吃的饭都能吐出来了。”他仰着脖子道。

张佳乐也是两手绷带:“你这叫脑震荡,死不了。”

叶修心里道,是死不了,真要死了都能给扔回五十年前,现在被楔了一酒瓶子都没醒,估计是老天看我实在不顺眼,横竖都不乐意收。

但叶修得便宜还要卖个乖,嘴上依旧不老实:“我要是真英勇了,你就帮我通知王杰希去,他不就在内科吗?你就告他,他对象在他医院太平间等着他,不离不弃。”

张佳乐干笑了两声,竟然没接他的茬,叶修觉得不对劲,蹭地从椅子上直了起来。

举着针的小大夫被他吓了一跳,也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看去——

“王杰希……”

 

叶修心下一个大颤,才想起来自己是晕血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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