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外者（六）
第六章 假名
叶修这一觉睡得漫长。
在察觉出自己在做梦时，他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已经睡着了。
“叶修。”梦里的王杰希这么叫他。他苦笑着想，都是假的，做梦而已，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走上去拥抱那个幻觉，想在梦里找一个平静的安眠。
但他的意识又几番游走，有时他坐在自己那间办公室里，头顶上的排风扇有点坏了，发出犹如临终之人喘息般的噪音，他突然觉得烦躁。苏沐秋似乎正和他妹妹兴奋地说着什么，他不想听，只想抽烟，放着香烟的地方却空了，只有一张老账号卡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叶修无奈地拿起那张卡，转头问道：“沐秋你把这个拿出来干什么？我的烟呢？”
可办公室里哪还有苏沐秋的影子，只有苏沐橙小小地蜷在他哥哥曾经的椅子上，发出啜泣的声音。
她说，我该怎么办？哥哥死了。
叶修觉得一阵恍惚，他使劲摇了摇脑袋，却被怪异的目光盯住。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会议室里，陶轩对他投来不满的目光，但还是强忍着问他：“叶队长，冯部长这个终端扩容计划你怎么想？”
叶修依然摇头：“看不到这个计划的必要性，也保证不了可能性，我不会做的。”
“上面很重视这个项目，做好了至少可以连升两级。”对方劝他。
叶修笑，这才是真正目的吧，但是很遗憾，他没有兴趣。所以他只是摊摊手，以一贯的嘲讽语气说道：“冯老年纪大了，偶尔吃错了药不奇怪，陶局你不至于吧？”
然而周围的笑声却并没有出现，他面前陶轩的脸变得冰冷无比，像是多隆一样仿佛只剩一张生硬的铁皮。
他说，那好，叶秋，你就去死吧。
叶修看到这个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的人心里一阵慌张，他站起来时甚至碰倒了自己的椅子。
“叶修？”然后他又看到了王杰希，他回到自己的家中，写字台前的椅子倒在一旁。而王杰希正穿着一身家居服，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站在他对面。
“你怎么了？最近心神不宁的？”
叶修颤抖了起来，他走到王杰希的面前，把他手里的茶放到一边，握住那双手拉到自己的胸口，可是本该温暖的体温他却怎么也感觉不到。
他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也来骗我了，让我安稳得睡一会儿，行吗？”
王杰希：“你在说什么啊，叶修？你很奇怪……”
“别说了，”叶修说着苦笑起来，“别折磨我了，求你了。”
王杰希从来不会叫他叶修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才是他真名。甚至在爱人面前，叶修一直使用的都是叶秋这个假名。
叶修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傍晚，从储物间窄小的窗口能看见对岸次第亮起的霓虹，而暮色沉沉压在他们间隔的海湾上，一段火烧的红云像是业火卧于海面。
他又一次清楚地确认了自己究竟置身何地。
他好歹洗漱一番就走下楼去工作，陈果正和唐柔两个人小声聊着什么，看到他下来打了个招呼。
“你睡了整整一天，我还试过你呼吸，真怕你就这么睡死过去！”她抱怨道。
“是啊我也怕。”叶修懒洋洋地答道。
“怎么？你是怕大仇不得报，还是真相被埋没啊？”
叶修一边点烟一边含糊的答：
“都不是。我就是想活着而已。”
陈果对他有点无语。她好不容易相信了这个男人真的是一个背负冤屈被驱逐的警察，却没想到他竟然活得这么没志向。
叶修显然也不在意她怎么想，他走过去敲敲唐柔面前的机器问她：“怎么样？有活吗？”
唐柔点点头：“有不少，我正看着内容筛选一下。”
“不用看了，按报酬多少排序，做最高的几个。”
唐柔和陈果都显然一愣。
“怎么？信不过我啊，叫上包子，一会儿开工。”
叶修启动了一台机器，把那张陈旧的账号卡重新拿了出来。这张苏沐秋曾经报废的卡，被他们合力改造成为了一张黑卡，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注册信息，这张卡的注名才是真正的叶修。
叶秋，是他的孪生弟弟。当年为了阻拦想要参加反政府组织的叶秋，他拿走了孪生弟弟的身份信息注册参加了职业能力鉴定考试，最后入职警察。这个名字成为了一个尴尬的误会，但在叶秋和母亲远赴国外之后也失去了纠正的意义，更何况，叶修也不想冒这个关乎职业生涯的风险。他最初只是觉得麻烦，觉得自己无论顶着什么样的名字都可以照常生活；后来则是发现了终端数据库的异状，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触碰到了非常危险的东西，这个虚假的身份很可能成为自己最后的一层保护——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利用监视网中对叶修名下的信息缺失最终成功出逃；而一旦陶轩他们查到自己的真名，王杰希作为一个连自己真名都不知道的伴侣，也将彻底洗清嫌疑。
一个误会最终讽刺般地成为了他的救命稻草。
叶修刷卡后登陆了精神领域，经过几天工作，他利用手上所得的报酬将这张账号卡的编程组不断优化，战力也不断加强，而他注视着这个赛博空间中自己的虚拟形象，觉得他从所未有地承载了自己那么多的期待——
“咦？”唐柔小小的惊呼了一下。
“怎么了？”
唐柔将任务发送到叶修的显示屏上，报酬排在第一位的任务赫然写着：破取中心塔中枢系统通行码。
“要做吗？”她问。
非常微妙，叶修想。
“当然要做。”他却说。
这个任务没有看起来那么难，只是破取通行码而不是直接进入窃取消息，相当于在中枢系统的安全网外遛个弯和守卫过几招，虽然他还没想过现在就杀回去，但在这么高的报酬面前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不过，这个任务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果是陷阱，只是在安全网外的攻防也不能拿他怎样，如果不是，和送报酬也没什么两样了……
无论是怎样的安排，也只有在完成任务后才能明白。
他带领着自己新的队伍一路向中心塔上方攻破，上次和黄少天合作留下的通路给他们带来了不少便利，一组组代码在他的手里宛如变幻莫测的武器，尖刀的锋利，子弹的精准，炸弹的爆破被得心应手地运用在不同情况中，把安全网撕扯出一扇扇足以令他们通过的门，让唐柔和包子看得目瞪口呆。
叶修非常兴奋，他能体会到自己的肾上腺素正不断刺激着脑神经，他思路清晰到自己都觉得惊讶。旧地的结构图清晰地刻印在他脑中，而面对各式的防范该采取怎样的措施像是未卜先知一样映射在眼前，在精神领域中被他支配的形象动作灵敏远超常人，他势不可挡。在一个近乎粗暴的定时爆破洞开了137层的防线后，下一个代码变形成一支长枪状的武器，以不可一世的姿态对准了最后一道防线的入口。
叶修想，我已经很清楚了，成为一个被放逐的罪犯，成为精神领域中的病毒，成为系统的敌人。从来就没有什么回头的路。
中枢系统的安全网在他们面前升起，然后逐渐展开，仿佛无数层蓝色的光影彼此叠加，重新组合，高耸于他们面前，笼罩着仿佛生命之树般闪着荧光的中枢柱。包子没能藏住口中一声惊叹，这样的场面他从未见过，因为太过宏伟所以差点让他把来到这里的目的都忘记了。
“我们不需要突破这层安全网，只需要撕裂一个缺口获取它的代码就可以。”叶修冷静地向他们说明任务最后的要求，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全网内外的交界处。果不其然，那里几乎同时产生了几个小小的漩涡，守卫人员将被输送到这个位置对他们进行迎击。
他曾经战斗过的位置，苏沐秋的葬身之所，而如今，立场对调。
漩涡中的人影还未清晰，叶修的长枪却攻速未减，凭着这破军之势率他会先打乱对方的部署，如果能直击防护网当然更好。
2秒
1秒
0.1秒
一个银色的光盾终于还是抵住了长枪的利刃，但这个人也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撞到了安全网上。叶修迅速变换武器代码，后撤一步扫射四周。赶来的其余守卫在被火线牵制后，又对上了他同伴的攻势，与他面前的盾兵隔离开来。对于这里的守卫的阵型叶修再了解不过，他重新换回长枪，挑向盾兵的盾牌，几乎轻易地得手了。光盾飞到半空，化解成了一串没用的代码数字。但是一记银色闪电般的攻击却从在盾牌被挑飞的一刻，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钻出，叶修来不及变换武器，来不及改变身形，在这攻击终于打到他身上的一刻，他抬头看清了面前的人。
冰冷的0和1组成的身影，但我曾那么久地注视过你。
像注视清晨天边的最后一颗星星。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