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all+贵乱】愚者之爱 6

(6)

他浸在水中。

这感觉似曾相识,他像颗腌渍的梅子,慢慢沉到在陈年的酒里,被泡涨着晕眩着——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他的头发,沿着他的脸颊落下来。他其实很讨厌水。

 

 

开始是在那个夏天。

叶修弹琴真的很难听,喻文州草草翻动了几下手里的书,便再也静不下心去。燥动的夏挥发着他令人生厌的热情,学校已经不上课了,他们终日躲在叶修家中,从蝉鸣的阴影里偷得些不安的闲适。叶修这两天烟抽得多,要把在学校里被禁的份额补回来一样,坐在琴凳上嘴里也叼着刚点上的一根。

更热了。

叶修又弹了一遍维拉-罗勃斯的小丑。通篇嘈杂的琶音与和弦,力度和准确度都有了,从技法上来说挑不出毛病,就是声音实在太生硬,半点感情都无。小丑的滑稽不见了,更多的是一身仿佛逃生般的速度,不管不顾,抛弃一切。他手指像子弹,就这么叮叮当当地敲了一个下午钢板。

喻文州终于开口:“弹不下去就别弹了。”

“怎么了?”叶修停下问他。

“难听。”

“瞎说,我这曲子谈得炉火纯青,考试都能拿一等奖的。”说着他深深喷出一口烟。

喻文州把书扣下,托着下巴盯着对方:“耳朵瞎了,没治。你这小丑是个戴罪脱逃的犯罪分子,一个恍惚把孩子们都看成警察了。”

叶修被噎了一下,恰巧王杰希端着冷饮进来,他把人拉住问道:“大眼,我弹的怎么样?”

王杰希把冷饮递给他们,头都不抬:“不错挺好的。”

喻文州摊摊手,表示不争了。

叶修眼神晃动,反手就势把琴一盖,喊道:“太热了,不弹不弹了!”他望向窗外,森森的绿叶遮了不少阳光,又带来更为厚重的闷热感。

“去不去钓鱼?”他问。

“这个天气?”王杰希诧异,“太热了,外面根本没法动弹。”

“不用动弹啊,钓鱼嘛,鱼动就行了。”

喻文州听这话别扭,但也懒得计较,问他:“去哪儿钓?”

“阳桥水库,那边我家有房子,直接住几晚也行,郊县也凉快一些。”

王杰希赶紧拦住他:“那边还没太开发好,我们几个去不太方便吧。”

“没开发时才好,这会儿天热停工,更清静,人多还钓什么鱼!”

“但你家的房子……”

“我说住就能住,你总是想这么多不怕老得快?”

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一阵笑声,王杰希不满地扭过头,喻文州看着他说:“叶修说得没错,你还是该和我们一起活泼点,走吧,暑假的意义不就是做一些平时没办法做的事情嘛!”

想反驳的话没有出口就被又一片蝉鸣封死在喉咙里。

 

而在郊外,蝉鸣声更甚,铺天盖地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

叶修三人提着鱼桶和钓具从水库下游的小树林中穿出来。这片地方确实还未怎么开发,连条好好走的路也没有,几辆作业车停在一旁,上面都没有人,应该是这两天休息了。即使是在傍晚,阳光的热度也丝毫未减,水库两边的土山峭壁上植被不多,不及覆盖那些赤裸的岩石,而经年的暴晒中,那些岩表都成了晃眼的灰白,热得似乎要冒出蒸汽。

叶修不在意,他戴了顶大到滑稽的草帽,很快便找到了一块地方下好饵,坐在一旁抽起烟。

喻文州束手无策了一会儿,王杰希拍拍他,道:“叶修常来这边,比较有经验,你找他附近下饵就好。”他倒是不着急,只随便找了个有阴凉的地方放下钓竿,自己在一边歇着。

喻文州失笑,想拉他起来,他就伸出胳膊给喻文州看,上面晒得一片红,惨不忍睹:“又烧又痒。”他说:“我每年都来,你自便吧。”

“那你还来?”喻文州只好放开他,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妥。

王杰希缩在阴影闭目养神,半晌才说:“你连鱼竿都不会拿,不是也跟来了?”

“我当然要来,”喻文州笑,蹲下身来和他说:“要不要打个赌,我们谁能钓上更多的鱼?”

“好。”王杰希的嘴角也往上弯了起来。

喻文州徘徊在浅滩附近,叶修挑的地方果然没错,他溯着那里的水流向上,几尾草鱼甩着尾巴从水草间穿过,彼此挤在一起搅动波澜。喻文州停住脚步盯了一会儿,后面传来叶修似笑非笑地声音:“你胃口很大啊,文州,不如你找个网子直接来捞。”

“那你就去拿啊。”

他说着,听到叶修似乎无奈地起身,便从一块石头上跳下来走进水里。鱼竿已经撂在一旁,鱼漂几度沉浮都没有在意,浅滩的石子扎在脚心,水沾上卷起的裤脚,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他便又试着又往里走了几步。

“喻文州,你回来!”有个声音叫他,他没理会。

“喻文州!”他知道是谁在叫他,想扭过头去,脚底却一滑,完全失去了平衡。

 

他的记忆是从那里中止的,又从那里开始。

那些曾经令他亲近的水争先恐后涌入他的口鼻,先是目不可视,然后耳不能闻,然后他挣扎着浮沉却也再发不出声音。他溺水了,喻文州想。是否有人会来救他这个问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沉厚的黑暗覆盖——窒息和呛水后,肺部爆炸一样的痛苦把他的意识淹没过去,他大概是快死了,他想着,眼前闪过一瞬白光,变得色彩斑斓起来,一切都在飞快上升,一切都在急速下沉,来去无路,离他而去。他感觉不到呼吸了,也没有疼痛,无数世界被包裹于一个个灰白的气泡,在他面前碎成片片星屑,携卷着他的意识进入漩涡更深处。

在终末处,一只手拉住了他。

濒死的经验并非人人都能有。喻文州曾想过,如果叶修醒来,他们会不会很有共同语言。一般来说,并不会有人喜欢交流这方面的经验,但是没关系,他是疯子,叶修也是疯子。他们会藉于此再度被拉进距离,就像那个夏日里发生的故事。

他醒过来时叶修冰凉的手贴在他脸上,双唇距离他三公分,他们都浑身湿透,彻底地脱力,尚能劫后余生般微笑出来,只是水珠挂在脸上像是哭过。

“喻文州,你是让我去拿个网子捞你吗?”

他艰难地回过头,王杰希的脚下也是一圈水渍,在晚霞下有着余烬一样的色彩。他金属一样的指间闪着光,喻文州想开口,开口就是一阵咳,他又输了赌注,也忘了想对那个少年说什么。很快夕阳携滚滚余温颓然沉落,一切流于无声,王杰希又变成了月下赤裸的岩石,或者一根曾缠绕过他黑色的水草。

而叶修的声音又响起,他向喻文州伸出手:

“起来吧,文州,我带你回去。”

 

时至今日喻文州很难回忆起,叶修究竟是在哪一刻敲穿了他内心的贝壳,也许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是蛊惑的语气,又或者是让他收起照片时极力掩饰的脆弱,再或者是救起他时的迫切,好像要捧起另一个自己不被摔碎。他们大概是相同的蚌肉,无法彼此保护却要凑在一起,用那点温存去磨出一个共有的珍珠。

 

而那年夏日剩余的时间依然与彼时无大差别,叶修开始写他的第一本小说,喻文州看完初稿的第一章,意犹未尽地仰躺在沙发上,稿纸盖在脸上遮住表情。

叶修凑在他的耳边:“怎么样?文州给个话啊。”一脸不正经的笑容外加一身的烟味,怎么看怎么像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叶修啊……”喻文州的声音从稿纸下闷闷地传出来,怎么听怎么带着些慨然喟叹的语气,让人心里一紧,连王杰希也在一旁扭过头来,冷饮里的冰块撞在一起发出叮铃的声音。

他忽得伸出双手拉近叶修的脸,稿子滑下露出一双狡黠的眼:“你真是个天才!”

他说完大笑了起来。

“叶修,你真是个天才!你会成为名家的!”他激动地起身,额头和叶修磕在一起,稿纸散了一地。王杰希把他们一张一张捡起来,他好像一直都融不进这个世界,只在一旁冷冷的说:太夸张了。

在那时喻文州突然想通很多事情,世界在他面前几近透明。他觉得自己能读懂叶修,知道他在渴望什么,在隐藏什么,而这是王杰希所做不到的。他近乎悲悯地想到这点,王杰希大概永远无法理解叶修,即使他一直站在他身旁,或者他连自己想要的什么都不清楚。

而夏天快结束了,这蒙昧的一切该结束了。

他和王杰希的最后一个赌注是:叶修不会和王杰希在一起。王杰希挑动眉毛,紧抿嘴唇,本应风云突变的脸色却仍维持着平静。喻文州伸手抚过他的眉间,说你不要恨我。

我有什么理由恨你?王杰希拉下他的手,带着笑意问他。

喻文州想这明明是一个根本不需要问叶修都会知道的答案,但他偏偏找了一个时间挑明,自己这样子大概难堪得很,一个失神间他被叶修抵在了墙角,

“我是不会和他在一起,那你呢?喻文州,你会不会被和我在一起?”

叶修问他,那声音和他第一次听到的一切。喻文州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在井底,原来那里没有水。

“我会。”是他鬼迷心窍,是他执迷不悟,终于选择一条岔路走下去。

在叶修吻下之前,他看到逆光的王杰希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睛,终于闭上双眼。

 

王杰希要回家了。叶修一边奋笔如飞一边喊住他:“你回去做什么?你家里不清净,伯母要看着你弟妹两个人,你回去也是添乱。”

“在哪儿也是添乱,你就别管这么多了。”王杰希穿上鞋,接过喻文州递来的书包。

门开的时候叶修顿了一下,才道:“帮我给伯父上根香。”喻文州分明听到王杰希喉间滚过的冷笑。

然与他所想不同,王杰希并没有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痕迹。秋季开学不久,他又与从前一样出现在那间房子里,依然是冷淡无波的样子,依然是叶修的弟弟或者他的好友。他站在厨房里背对喻文州沏茶,“你不要多想,喻文州。”他说。

“我不会,你有你的理由。”他帮忙接过对方手里的托盘。

喻文州想到黄少天见过王杰希后对他嘀咕,让他小心男友家里这个神神秘秘的弟弟,他笑着揉乱黄少天的头发:“不会的。”

“你不明白的,也不会懂的。”懂这种微妙的彼此牵引,彼此纠割,却又各生罅隙的关系。

他和王杰希是彼此相遇的孤岛,而叶修是唯一的方舟。

 

 

柠檬片黏在喻文州衬衣的下摆,他捋了一把自己额前全湿的头发,才整理好表情看向对面。王杰希的手仍兀自在抖。

“抱歉。”他的嘴唇颤了一下,却又立即回到抿直的状态。他放下手杯,越过喻文州要离开:“我去叫服务员。”

喻文州一把拉住了他手腕。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想,这世界上最难办的事情恐怕不是我恨你或者我爱你,而是我既不怨你,也没法原谅你,我们并不彼此亏欠,但也永远,永远没办法彼此挣脱。

 

“王杰希,你和叶家……”

远未等及这句话问完,身后的卡座上,一只玻璃杯惨烈落地,在破碎的声音中他们不由自主地转过身……

【TBC】


喻文州的故事写完了,我很心虚,不敢说有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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