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无道

 

晨间5点29分。

距离新闻时间，还有1小时31分钟。

 

叶修彻夜未眠。

他四点半过去制片人会议室——那个房间里正中是一张冬青叶状的椭圆形会议桌，大到可以供10人以上使用，形状上略微的差异挡不住这里一直被CBN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戏称为“圆桌会议室”。几乎每次重大新闻的策划和制作，都在这个房间里经过讨论并最终完成，战况激烈到几乎让人神经过敏。很多人都抱怨说只要一进到这个房间里，就会条件反射一样地紧张起来，手心飚出冷汗，心脏突突狂跳，好像空气里都能嗅到硝烟的味道——罪魁祸首可能真的是烟，这个房间不禁烟。天没亮时叶修已经消耗完了他这天的第一包烟，浑身上下都是呛人的焦油味。

他不是第一个进来的人，他打开门时并不意外看到另外一个身影。

“你这是抽了多少？”对方吃了一嘴二手烟，皱眉对他表示抗议，顺便用遥控器加大了换风系统的强度，他起身倒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水递给叶修：“满身烟味，等人齐了又该说你制造紧张情绪了。”

“还用我制造吗？”叶修笑了出来，两口喝空杯子，探头看了一眼王杰希手上的材料，摇摇头，“谁给的资料？情况变化很快，纸质材料恐怕跟不上。”

“知道，我也是先了解一下大致情况而已。”王杰希并不介意，看完最后两行拉上了会议室的窗帘，配合叶修调整幻灯机的亮度。

这是两个人十年时间养成的默契。作为搭档，每逢突发事件，总是最先到达圆桌会议室不是负责整理和准备的AP，而是这两个人。他们习惯先行开始梳理报道要点和新闻的时间安排，节目流程和对嘉宾的体温也需要在交谈从脑海中演示过一遍。只不过平常这种Brainstorming大都在晚间时段，毕竟那才是他们的主场，这次的早间新闻实属突发事件，临时需要他们在7点前准备出针对凌晨时突发新闻的15分钟特播节目。

当然不止他们两个，5点不到，其余人员也接连入场，除了金牌EP叶修和主播，身为SP的方锐、楚云秀，画面剪辑组的李轩……电台里的骨干员工，无论年龄性别都被这条新闻从床上拖起来，神色紧绷地赶到圆桌会议室。

张佳乐面色不善地最后一个进屋，他刚从台长那里接到出差通知，会议室门上贴着憨态可掬的圣诞老人被他毫不留情地扯了下来。

CBN大厦每夜灯火辉煌，就算上帝放假一天，新闻也不可能停播。办公间里那些精心装饰过节日还没等到天亮就好像海里的泡沫一样褪去了欢快的色彩，几千公里外弥漫而来的战火硝烟气势汹汹地涌进直播间、控制室、剪辑室及至所有的办公区域。

B市凌晨1点多的时候，接到K国当地急报，N国联合K国近邻的两国，对当地发动了武装攻击。K国所在的位置是动荡了几十年的敏感地带，今年各国峰会上N国的新总统一改往日里模糊的站位，义正言辞地指责当地任由极端组织肆意发展，杀伤性武器泛滥。当时具有些新闻敏感性的人就都知道，这意味着一些势力的介入使当地局势有了新的动向，但是大新闻每日里比比皆是，一连几个月间的平静使大家这根崩久了的弦也变得麻木松懈。今天夜里的突然开战就是给所有新闻人上了一课。

CBN算是反应奇快。不是因为别人，是叶修对新闻动态出色的把握，从国际局势的相关消息中他进行了准确的预判，甚至从一些小道消息分析出了可能的突发事件，在新闻级别上升为橙色级之前已经准备好相应的背景材料。这也没什么诀窍可言，他已经在台里不分昼夜地蹲守了两天——即使是晚间新闻以外的非工作时段，也没有一分一秒的浪费。事件爆发后，由于夜里不是新闻常播时段，基本上都是在节目中插播或者滚动快讯就可，但早间第一波新闻放松就不一样了，遇到这种事件他的重要性几乎与晚间黄金档新闻相比，虽然特播要比晚间新闻时长短一些，但一手的画面和解析后同样必须要有专题跟上，现场实时、专家分析、历史新闻汇总缺一不可。

虽然这样说很是无情，但一场战争的背后处处都有战争，在新闻业尤是如此。

“我们来做一个减法。”
特播新闻开始前的最后五分钟，叶修在录像带室对新闻视频进行最后的调控。

“常规新闻播报要占一半时间，特播只有15分钟，新闻事件回顾占据2分钟40秒，特报里连线转接需要两个3分钟，考虑到信号延迟最好有5分钟，王杰希需要根据情况追加问题。现场画面呢？”
 “50秒，不能更多了。我们的特派人员还没到场，只能用ANN的画面。”楚云秀在一旁答道。她放开捂住电话听筒的手，继续和对面沟通：“我需要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到达现场？明天？明天不可能！难道连续两天让我们用ANN的画面？”

“……”

“封锁？我们已经和大使馆联系了，你们就是开着坦克也得给我冲过去，不然就收拾铺盖滚蛋回来！”

叶修看她一眼，任由楚大制作发飙，没再关心那边的进展，距离节目开始越来越近。

“直播间，准备好了吗？”

“马上，机位在调整。题词器请调整角度。”

“如果有实时变化，以我的通知为准。”

“明白。”主播抬起头，“减法做得怎么样？”

“13分钟30秒。”叶修说，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王杰希，听得到吗？你有1分半的时间讲一下事件历史和国际评论，优先国际评论。”

“对我还这么不放心？时间不够，我会以3分钟为基准依情况调整嘉宾那边的时间，但愿不是每个人都是黄少天。”

“禁止人身攻击啊老王，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转嫁压力了！你要是遇到一个像你黄少我这么满口金言玉语的嘉宾给你逻辑清晰地分析时局，我允许你美得原地上天好不好。”

刚收到加班通知的主播黄少天喜提现场记者工作一份，只好一起跑到控制室跟进流程，就算三四个人拉着也没法阻止其口头抗议。

王杰希笑出声来。他把手机和材料收进主播台下，调整好耳麦，重新变得沉稳的声线从直播间传来：“叶修，我准备好了。”

“30秒倒计时。切片头。”

“5,4,3,2,1——”

“各位观众早晨好，这里时CBN早间新闻特别播报，我是王杰希。今日凌晨于K国响起的炮火声，已经牵动了世界各地关注的目光和敏感的神经，该地带近30年的和平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先让我们一同来回顾一下，在过去的六个小时间发生了什么……”

 

兵荒马乱的清晨结束了。

阳光已经将整个办公区照得敞敞亮亮，等大家三三两两从直播间撤出来时，公司的保洁正在清理前一天办公室的装饰，红红绿绿的气球、纸片碎屑、蜡烛状的电灯和榭寄生。似乎几个小时间还在互相祝福节日快乐，转眼又被扔回了冷酷的工作现实里。

“诶，至少多摆几天嘛！”黄少天抱怨道。

“摆你也看不到啦，中午11点40的飞机，今天傍晚到N国机场，在那里还有直播连线。”张佳乐毫不留情，一把把机票拍到黄少天脸上，“黄主播，台里特许这次让你去现场遛遛嘴皮子。”

除了负责摄影的张佳乐和现场记者黄少天，录音师肖时钦和SP方锐也一脸苦瓜相地收到了出差的传票。当然还有带队的执行制作人叶修。

常驻记者受到N国阻扰，被困边境无法深入腹地了解K国现状。局势瞬息万变，CBN依然对第一手的资料志在必得，此次事件根据叶修的估计将会持续一定时间，影响力也将继续扩大，CBN决定派出一个团队进行现场特别报道，并根据现状对线人工作进行直接部署，急行险棋。

不过最应该对此紧张的人这时已经离开了CBN大厦的工作区。

 

王杰希走到车前时犹豫了一秒，发动机的声音还突突响着，叶修已经头靠车窗睡得正香。车窗为了透气开了一条缝，王杰希俯下身看到他乱翘起的几根头发顺着窗缝溜了出来。他轻轻喊，叶修。

 大学时他也常这样叫叶修起来。除了某一次。

叶修那家伙是他们系里的奇葩，他从没见过哪个人是课堂上觉那么多的，但叶修的成绩偏偏好得气人。与思考角度刁钻的王杰希不同，叶修的脑海里似乎自成一个宇宙，万物自成体系，以清晰的逻辑为连接，他对于新闻事件有天生的敏感性，这些零散的碎屑在他的脑海里纷纷拥有到了自己的轨道和规律，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点。

王杰希看看台上已经边缘包围中心的老师，再看看叶修浓密的头发，心里生出点奇异的冲动。尤其那个下午的阳光格外暖和，叶修睡得浑然不觉，翘起的头发跟着窗外吹来的风摇摇摆摆。王杰希的手一点点接近，然后捏起几根头发拽了拽，叶修鼻子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噫音——再拽了拽，睡得死沉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王杰希心里笑得欢。

“王杰希，你来回答一下。”老教授无情叫起他的得意门生来分析问题。

王杰希蹭地一下站起，手指一紧，实实在在揪下了叶修两根头发。他心里呀地一声，虽然还装着一脸严肃正经地回答问题，心虚的眼神已经时不时地转向身边。

叶修摸着头顶转醒过来，一脸迷茫，只是当他对上王杰希的目光，立马眯起眼盯住了王杰希手指间还飘逸的“罪证”。王杰希立刻仿佛什么也没发现地直视前方，把手自然地揣进口袋。

“好啊，小王同学，上课时间拔我头发什么意思？嫉妒你哥我一头秀发。”

“我没有！”王杰希理直气壮地反驳，“你有白头发！”

“瞎说！拿出来看看呀？”

“我扔了！”

“撒谎不脸红。”叶修戳戳他尚且还有点婴儿肥脸蛋，“你怎么想的，把我拔秃了是想要个聪明绝顶的老公吗？”

这下王杰希真的脸红了，使劲儿揉了一把叶修那看起来无比坚韧的头发，揉成了一个黑漆漆乱糟糟的鸟窝。

“呸，自恋！”他说。

再之后他们褪去了年少时候的青涩，在工作里摸爬滚打生生磨下了脸上二两肉。叶修从AP、SP到EP稳步前进，王杰希语出惊人从四点档直飞晚间时段。但并非没有艰辛的煎熬，当叶修的团队被SP撬走了大半人马，王杰希的节目因为风格问题搁浅，他们在楼梯间分享过一支烟，靠脸颊间摩挲的温度熬过午夜里最冰冷的时刻，才终于在CBN大厦里拥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这时抬头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十多个年头。

上一个节日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谁过生日的生日。具体是哪日王杰希已经记不清了，他们都喜欢的电影首映，下了节目后他们就拿着首映场的票去看电影。那天天公都作美，节目顺利没有加班。

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积攒了太多疲惫，或者是因为气氛太过安心温馨，电影还没放到一半两个人已经互相靠着睡得不省人事。

当然绝不是因为电影无聊，这一点是两个死忠粉丝绝对要澄清的。

他们睡到清场，连梦都没做一个，被叫醒时王杰希颇有些分不清时日地点，他侧过头去看到叶修还靠在自己肩膀上，翘起的头发蹭着颈窝，年轻时内心的瘙痒一瞬又侵袭心室，电影院的灯光好似和大学教室的阳光、楼梯间的打火机或者床头一盏夜灯融合一起，串起他们共度的时光。

时间不会停住脚步，新闻不会间断播报，但他们已经为了彼此停住了脚步。

 

王杰希站在车前，笑着喊他：“叶修，醒一醒，别在这儿睡。”

叶修动了下，半睁着稀松的眼，隔着车窗先看到王杰希眉眼弯起一致的弧度。

“你来啦。”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睡意拖了长音。

 

“我觉得你有话要说，就那种‘等你回来，我要告诉你件很重要的事情’。”叶修把驾驶位让给王杰希，看对方迟迟没发动汽车，露出些老神在在的神情。

“……说点吉利的。”

“反向flag懂不懂啊。”叶修道，他凑过去仔细观察王杰希的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盯到对方破了功。

王杰希从车后座拽了个抱枕扔他脸上“真没有！睡你的觉去！”

“哈哈哈，”叶修笑着把抱枕牢牢抱在怀里，又有点委屈道，“竟然真没有啊，我明明记得今天是什么……什么圣诞节来着呢！”

“……”

“别等那会儿了，老王。我觉得你得送我点节日礼物。刚刚从楼上往下跑时，突然想起连隔壁3岁小孩都有礼物，冯台长这么抠还每人发一大苹果。”

“你要什么？”王杰希绷起脸，装作一副神游的样子。

叶修浑不在意地凑上来，他太了解王杰希，他每次这个样子时都说明他在紧张，而他紧张说明这事很重要，他在乎得不得了。

“你想送什么？”

王杰希的呼吸顿住了。

他看到王杰希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在发抖，于是轻轻覆上去，握住它们。

“你又不去战场，紧张什么？”

“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你愿意吗？”

那一刻空气中弥漫起凝固的寂静，几乎只能听到同频的心跳在咚咚作响。

“叶修，我……”王杰希抽了口气，叶修先是感到手心裹住的两只手停止了颤抖，它们似乎变得有力起来——王杰希抽出手按住他的肩膀，一个挟带汹汹气势的吻向叶修袭来——叶修被按在椅背上无力反抗，他也根本不想反抗，他抱住王杰希的腰，接着抚摸他的后背，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以别扭的姿势被困在狭窄的一方空间里，车库里冷白的灯光透过车窗的贴膜带来昏暗的暖意，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机器的轰鸣着不歇运转，这是他们此刻所有世界。千百公里外一条消息通过卫星和光缆几乎实时传送到新闻人的案头，继而在电视台向世界上每个人进行播报，科技让所有信息都能在第一刻传递给它们面对的对象，科技腾飞让亿万年外的星光都清晰可见，而人类还要采取最原始的方式来彼此试探对方的心意，要经历相遇、彷徨、错过，经历每一道痛苦的关卡才能把炽热的爱意送至爱人面前。

好在彼此陪伴的每一刻都不算白费。口腔黏膜间的触碰和舔舐是所有恋人表达占有欲最直接的方式，叶修和王杰希拥有彼此无人可质疑。

“我想送你个证。”王杰希在唇齿交接间模模糊糊地说道，结果字字句句都被吞吃进了对方的肚子里。

“我预约了今天下午……”

叶修的笑声从喉咙里滚了出来，他双手捧着王杰希的脸，拇指抚摸过红肿的嘴唇，声音里全是沙沙的暖意。

“别着急啊宝贝儿，你戒指买好了吗？”

未等回答，他又迫切地追随着那柔软的热源扑息而去。他们是时刻联结在一起的，他们能感受彼此沸腾的血液，那和一条从远古奔流捍震大地的河流无异，身体中的细胞铭刻着记忆，像历史的每个瞬间在河中融合相抱，翻涌出激越的浪花。他们的身体因为这一发现而兴奋起来，然而，时间却不多。

王杰希气喘吁吁地移开了嘴唇，他真的搞不明白叶修怎么熬了一夜，这会儿接起吻来还能从自己手上强势地夺走主动权，全然忘了自己才是那针鸡血。

他刚趴伏在对方肩上调整了下呼吸，就觉得腹部压着个什么东西疯狂震动起来。叶修无奈地掏出手机，张佳乐的夺命连环call。

“宝贝儿，这是我过得最快的一个节。”

王杰希也苦笑了一下，他埋在对方身上，深深呼吸了一下那个“紧张气氛”的元凶，浓重的烟草味，然后抬起头，飞快地抬头在对方嘴角亲了一下。

“回来给你补过。”

叶修一脸受宠若惊，他一只手还搭在对方腰上，颇有暗示意味地上下摩挲了一下，“那这又要变成我经历过的最漫长的等待了……”

王杰希挑挑眉毛。

“有我等得长吗？”

“彼此彼此。”

 

中午11点前叶修按时到达B市机场，拜他可靠的司机所赐，竟然还要比张佳乐他们早了10分钟，足够一个告别吻。

至于一个多月后叶修风尘仆仆地回来，同时带回了宝贵的五天年假，那又是另一个节日里的事情了。

【END】

Merry YW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