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天/叶王】月圆花好
“黄市长身边的那个王秘书，当真是个妙人。”
这形容不见得是个好儿，酒囊饭袋赵公子说这反话时，语气里三分嘲讽，七分不屑。
叶修坐在一边梨花木的椅子里，听到倒是“哦？”了一声。他叼着根雪茄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转过脸来不痛不痒地问上一句：“他是惹到你了？”
但听得他开口，赵公子立马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谁都知道叶公子那是在抗日光复里立了大军功的，叶家老爷子现在又在北平身居要职，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是见缝插针地想和叶家讨个好？
只可惜叶修也不是个好让他们下手的，饭是一起吃过，乐子也一起找过，叶大公子始终一副游刃有余地置身事外的模样。叶修不沾酒，红酒自是不能送了，虽然倒是好抽几口香烟，不过战地上打过滚儿的人，常常说那再好的洋烟抽起来也不如自卷的土烟过瘾，这会儿抽着他们递过来的雪茄已经是算是给足了面子。
赵大公子以为叶修也是在王秘书身上吃过亏的，更是来劲儿，说话也便不再遮遮掩掩，先是埋怨这人油盐不进，装着正人君子拦了自己送去的两大金条，放任警察队关了自己弟弟两天；接着又说这人两面三刀，恐怕自己没少给四处打点，要不怎么黄家小儿子招惹了一堆进步学生还能好生生待在家里，真是靠这等功绩牢牢占着黄市长眼前的红人榜。“叶少你还没见过吧，他可算得上人丑多作怪了，天生异象也就算了，人比脸长得还叫人难堪，兄弟我们在他那儿净吃钉子了。”
“丑吗？”叶修突然道。
赵公子刚又要开口，愣住了。叶修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他是一向不拿他们的话当话的。赵公子自己琢磨刚才嫌弃王秘书的那些话，也怕是说过了，叶修突然插了嘴多半事出有因。他揣摩着这个叶公子听进去了几句，不敢接着抱怨，心里想着往回找补。
“我看也还好吧。”叶修刚好一根雪茄抽完，直接起了身，手对着他们一挥，就是要走了。“你们接着玩儿，我还有事，下次聊。”话落地门一关，连个让他们挽留的机会都不给。
清风朗月，初秋正是好夜。
公馆里门窗紧闭。叶修这会儿把人圈在怀里时，又想起这帮公子哥儿的浑话，就下手去拨王杰希搭在额上的刘海，被一把打了下来。
“你还真在意？”叶修笑着问。
王杰希没懂他在想什么，“在意什么？太热了都是汗。”说完倒是自己一手把头发撩了上去。他额头白生生的，大小一双眼里浮动的情态看得清清楚楚，叶修心中又是一动，凑过去啄他眼睛。
“大眼儿你说你为什么是个大眼儿呢？”
“你还有完没完？”话虽这么说，王杰希的手照样牢牢勾着他的背，腿也屈了起来，膝盖磨蹭着叶修的腰。
“今天赵公子他们又说你闲话了，嫌弃你大小眼不好看呢。”叶修伏在他耳边黏糊糊地说话。
王杰希嗤地笑出声来，“我倒不知道我长相也得迎合他们这帮废物了。”
“他们放凉屁，你自然就是你这样最好。”叶修喜欢王杰希，自然觉得他哪里都好，他长手长脚好，劲瘦的腰挺直的颈好，凉白的皮肤冷淡的唇也好，还有那双细看不大对称的眼睛，也因为不同于他人而别生姿彩。赵公子他们便是做梦也想不到，那些编排的闲话这一刻倒成了催情的药一般，刺激的叶修更加难耐占有对方的欲望。他开始缓慢地动作，卷着王杰希的手脚身体往一块儿贴，热度一层叠上一层，屋中的空气更加灼烧起来，把人闷在情欲的热浪里，人好像是要融在了一起。
王杰希嗯嗯啊啊地低喘，叶修的吻从他眼角辗转到鼻尖，顺着颈侧一路向下撩拨着他，却又不把这把火烧旺，磨得王杰希情急了抬身一口叼上叶修的肩膀。这一个晃动间叶修却是冲得更深，搅得五脏六腑一起震颤起来，也不知道是谁把谁拖入更深的漩涡。王杰希并不咬破，只是舌齿磨蹭着那块皮肤，很快红了一片。
叶修的手指纠缠在他发间，温热的手掌心贴着后脑，一下一下地抚摸，难得柔情蜜意——下一刻却是猛地把人死死按向自己，所有挣扎都被碾压扼止在怀里——王杰希的齿也终于还是楔进了他的血肉里。
后半夜时，王杰希实在受不了，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窗。叶修伸臂没拉住人，迷迷糊糊地仰头道：“入秋了，快过来别着凉。”
王杰希站在窗口，闭着眼睛享受凉风：“你懂什么，春捂秋冻。”
“胡扯，等落了病才知道谁疼你！”
讲话这事，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之后王杰希果不其然连着发了几天热。
最急的是黄市长，忙活了两天才又安排好人手北上去开会。叶修自是知道王杰希心中算计，但也心疼那人卷着狐狸尾巴躺在家里，自己跑了几趟，实在没时间便使人送了几盒西药过去。等王杰希病好得差不多，马上便是中秋了。
叶修是夏末时候来沪的，按计划要常驻。虽然叶老爷子希望他留在重庆或者随家里北上，但时节里恰好沪上要办新军校，他又是年轻一辈里少有立过军功的，难得一个现成的优秀教材，来沪讲学于家族也有益，在这事在面儿上确实没什么能推脱的。叶修领了上面的调令来这边学校行事，心里却是最清楚的，上面未必是想捧他叶公子一个人的名望，有为的年轻将领不缺他一人；最大的目的还是削他的兵权，想必叶老爷子自己的日子过得也是深一脚浅一脚。
风云变幻，政局种种最难安稳。
刚来沪上未站稳脚跟，叶修不便回去。中秋节前一天，黄市长一个电话打到了家中，一番寒暄，邀请叶修去府上过节。叶家与黄家素有交情，互有打点照顾是常事，更何况叶修是叶家的大公子。黄市长本身就是个留洋派，叶修曾经出国留学之事也是他一手操办，叶修在电话这边一口一个“黄伯伯”叫得亲热，把自己的情况报备得清清楚楚，但分寸拿捏得当，也不多说一句自己的揣测，这边又是另一番功夫了。他撂了电话在沙发椅上极为放松地瘫了会儿，叫来门房的管事备好下午的车，说先去买点东西。
叶修本打算去洋人新式的咖啡厅里买些西式点心，但是不巧，这天中午便售罄了。无他法，又绕了远路去杏花楼买月饼，叶修是顶讨厌排队等这些东西的，想偷个巧却未成，心下多少有些烦躁。
他打发了司机去排会儿队，自己站在车旁抽烟偷闲。赶巧后面响了几声鸣笛，一回头原是又停了辆老爷车，车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人，正低头松着自己的领带。叶修的目光先停在他胸前别着的那支钢笔上，沪上时兴的美国货，然而这款是定制的，笔帽上镶了宝石，翠绿色的颇为抢眼。他吹了个口哨：
“王秘书也来买鲜肉的月饼？你可不是上海人吧。”
那人才抬眼看到他：“叶修？”眉头一皱却又改了口，“叶少校不也是？”
“那是，我不吃，但这是买给你们黄市长吃的。”
“哦？那我倒是省事了。”王杰希并不和他客气，“既然你有这份心，今天就多买些啊，喻公子也要回来的。”
叶修心思一转：“黄老爷子这是想开了？他这个义子之前又是重用又是提防的未免太过累心了。”
王杰希挑眉：“你又知道了。还是想打听些什么？”
“来我车里坐，我再告诉你啊。”
王杰希也没推脱，三两下打发黄家的司机回府，自己一低头坐进了叶修的车里。叶修看他坦坦荡荡，哑然失笑，便也矮身钻了进去，拉好帘子又是一番厮磨。
这月饼一买就买到了大傍晚，叶修开车送王杰希回黄宅，未及穿过花园，黄家公子的吵闹声已经从里面传了出来，连珠炮一样。王杰希偏头听了一会儿道：“看来还是跟喻公子回来的事有关。”
“他也是个聪明人，黄伯伯一脸勉强地让他回来，他未必不懂个中门道，想着卖个顺水人情罢了——可惜你家小公子哪里懂这些。”
“你还进去坐坐吗？”
“那怎么好意思，黄伯伯也不想别人听去家里事吧。你随便找个理由说我回去了，明天正日子再来拜访。”
“明天？你不回北平了？”王杰希诧异道，他还不知道叶修的打算。
“王秘书不也不回？”
王杰希苦笑：“能和你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叶修不依不饶。
“叶公子毕竟是有家的人，就别在这问题上和我较真了。”
叶修认识王杰希以来，确实未曾听过他谈起家中的事，这时他抓紧了人的手，却是一言不发望着他。
“家山北望，”他叹息，“再无故人。”
王杰希感到那抓着自己的五指骤然一紧，又慢慢放松下来，却依然牢牢扣着自己不能动弹。
“我家在宛平。”
“怪不得，”叶修喃喃，“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叶修松开了他：“没什么。王杰希，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我的兵很好，但拦住我不让我们继续轰炸进攻，这是一个秘书该做的吗？”
“但你还是做了。”
“因为那也是我想做的事情。”他终于松开了手，“王秘书，你是个秘密很多的人，但我希望我们可以殊途同归。”
王杰希笑着抽回手，又整理了一下领带，拎着月饼走下车。
“明天见吧，别来太晚。”
前天没能拜访成行的叶修，到了中秋节这天自然是打算早早拜访的，但偏偏事不如人愿，甚至连给家里去的电话也不得不中途挂断，叶秋在另一头怨声载道。
事出有因，说是查得到共谍的电报机位置，一时间风声鹤唳起来。上海的军统方面一直想端掉这个潜伏已久的情报点，有了这个消息，更是立即行动了起来，连叶修手下不多的兵也不放过，一早就进入戒备状态。但这天又是中秋节，一批受到封锁无法归家的大学生又掀起了游行，特务队的人也被阻了不少。
叶修看着那张写了“王不留行”的通缉令，自顾自点了根烟，叮嘱身边的兵：“看着别让那群学生出事。”过街不成的几辆老爷车全都堵在桥上，鸣笛和吵闹声都交杂在一起，叶修眼尖甚至还看出了其中一辆便是赵公子家的车。他笑一笑，早有预言：“瞎忙活罢了。”
果不其然，等到天快黑下去，抓捕行动也一无所获，别说人了，连那台言之凿凿的发报机也没找到。军统情报科的主任震怒，叶修倒是不疼不痒，横竖不该是他的活儿，他解散了跟着自己的一干人便溜走过节去了。
外面鸡犬不宁了一天，黄宅里除了黄市长被叫出去几趟，倒还显得一切尚好。院子里被打理得整整齐齐，金秋开得正旺的各色花朵前后摆了几圈，过节的感觉立刻便出来了。
叶修没进宅子里，王杰希正坐在院子里，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剥大蒜，叶修走在他身边停了脚步：“你连这活儿也干？”
“我也要吃的。”王杰希头也不抬，“黄市长正在书房训黄少天呢，喻文州到底还是回来了，不过也是在一边听骂，你等他们下来再上去吧。”
叶修听到这话一屁股顺势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了：“那我陪你剥会儿蒜得了，你怎么这么能吃蒜，赶上老韩他们那帮人了？”
“净是废话，我怎么就不能吃了？你闲着也是闲着，给你剥两头。”王杰希说着把大蒜往他面前一拍。
“嗬，我堂堂一个少校，给委座抗过枪流过血打过鬼子的，让我这双手剥蒜，你忍心吗？”
“忍心，不是你说要陪的吗。”
“陪你，不是替你剥，”他说着手却已经伸向那头蒜，“算了剥就剥，谁叫我对你心眼软呢。”
王杰希看了一眼他故作可怜的任劳任怨样子，没忍住得意地低笑了两声。
叶修扭头看他，恰巧那轮满月刚刚升起，月光都盛进了那人的眼睛里，明亮地流动起来，好像那里面又一整个宁静的世界。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又或者是他已经看不清那一个个蒜瓣瓣。
“老王，如果就这么一直下去也挺好的，我带你去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剥一辈子蒜也行。”
“广寒宫吗？”王杰希忍不住呛他，但一扭头却又顿住了。叶修的目光无比认真，面庞被月色下的光影利落地分隔，神情里满是郑重的掂量。
那像是一个不忍心捅破的美梦，但总有什么是比梦更重要的事情。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王杰希道。
叶修神色变了一下，接着竟笑了起来，那笑声中似乎有些如释重负的豁然和潇洒。他笑个不停，楼上的说话声渐歇，王杰希眼色微动，抓起了一把剥下的蒜皮朝叶修掷了过去，洋洋洒洒全扑在他脸面上。
“你怎么不按道理出牌？”叶修迅速反击起来，扬起一把蒜皮又扔了回去，还左右变换几次角度。王杰希被他扰得不胜其烦，打闹一番笑出了声。叶修更是没法把目光再从他身上移开。
直到黄市长走出宅子大喝一声：“成何体统！”刚挨过训的黄少天站在哥哥姐姐们中偷笑，跟他关系最近的黄家义子喻文州不动声色地替他挡了挡。
这并不是沪上平静的一晚，为了确定发报机的地方，全市内要分时段分区断电，即便是市长家也不能幸免。吃了一半的团圆饭又挪到院子里，叶修刚好借这个时机告别黄家，王杰希自然是要包上两块月饼送他出门，剩下的时间便是黄家自己的。叶修在这时里明目张胆地拉起他的手。
从月下的葡萄藤走过时，王杰希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隐隐约约有缥缈的歌声从身后传来，不知是哪位小太太在献声，听不大分明却又好像印在脑子里一样清清晰晰，似从天上来，终究落人间。叶修凝望着王杰希被月光照亮的半张侧脸，看他勾起嘴角也跟着哼起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秋风掀动，园里的花儿也跟着微摆，他心里蜜做的池塘也跟着波澜几起。幻觉一般的歌声停了，这夜便要回去本来的模样。
“若年年如此便好，”王杰希看向叶修，他正闭上眼睛似嗅着晚风，“花好月圆夜，人要常团圆。”
“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一天可有你我？”
“必定是有的。”
叶修信誓旦旦，突然感到王杰希的手指在自己鼻尖短暂的停留，睁开眼看对方的指肚沾着一片薄薄的蒜衣。王杰希噗地笑出来。
“我这般诚心诚意，你却是看我一晚笑话。”他捏着对方手指假意叹息两句，终又重新拉起来，向着前方走去。身后钟声咚咚响起，王杰希没再回望。叶修不知他对黄家又几许感情，或者只扑身为他心中更大更崇高的那个理想，但他又全不在意——他们总是向着一个方向的，前路他也要陪他一起蹚出来。
叶修同样衷心向往着日后的那个新生的国家，会怎样如旭日喷薄而出，覆盖这一个个无声的夜。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