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转五十年 8-9
你我皆凡人，活在人世间。
（8）
叶修当然没少想过他和王杰希再见面的场景。
那应该是个金色的下午，最后的夕阳下他像个披荆斩棘从远方而来的勇士，他的深情能化作烁烁发光无懈可击的盔甲。而王杰希会站在医院门口的长阶上望着他，柔软的天光模糊了他凌厉的线条，他的眼睫下有流金的波澜。他们穿越了五十年错位时光的相会，至少要像这样两相对望恍如隔世。
叶修是觉得他们一定会再碰面，笃定了事实才会揣摩自己得见对方的样子，但却不曾想这一刻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总不该如这刻他一人头破血流狼狈不堪，缝伤口的针线还被另个人拿在手中，牵扯着他的脑袋都没法回一回头。
他只能叹气一般念他的名字：“王杰希……”
他确信那是王杰希，用了自己120分的力气。医院的冷光灯当然不如金灿灿的夕阳浪漫，王杰希瘦削的肩膀包裹在白大褂里成一个冷硬的斜角。叶修晕得厉害，但尚有的余力去心疼他。
然后他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隔着幻觉一般的光影，叶修很难形容出自己现在的心境。他和王杰希很久不见，他用了五十年去铭记的模样，直到双脚无法迈开时仍会去追赶一个和他相似的背影，猜测是他某个子女——或许是直到临终也会念念不忘；他用了一辈子去等待这个时刻，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昨天才见过王杰希，好像数十年过去，王杰希就在那里等他一样。
他熟悉的脚步声、呼吸的频率，衣角掀起的风，把他的心跳在这一密闭的空间里拉成了漫长的线——
而越过这条线，隔着漫漫时光的一眼交汇，依旧通透得仿佛有光在一瞬照亮他的前后余生。
王杰希无知无觉他的挣扎和折磨，他若无其事的表象似乎是把自己生生从一切繁杂与错乱中抽取了出来，又重新放进个隔绝万事的匣子。他只是走了过来，停在叶修面前。他接过那个医生手中的针线，说接下来让我来把。
“王大夫。”那个人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刚好一阵夜风吹进来，给叶修昏沉的脑子送了一丝清明。
也不知道自己直勾勾地盯着王杰希看了多久。
王杰希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又避开目光，道：“不知帮别人缝过多少个手术刀口，你这个算不了什么，不会给你留疤的。”
“要留就留了，就当你给我盖了个戳。”叶修鬼使神差地接下一句。
王杰希的嘴唇颤动了一下，究竟没发出声音，他的眼神始终所在伤口和针线上。
倒是一旁传来个声音：“你可是真够肉麻的，还盖戳？你是过检猪肉啊？”张佳乐举着木乃伊一样的双手要捂脸，然而他没想到一句玩笑后竟然连声反驳也没有，无论是王杰希还是叶修都沉默地像个木头块儿，他也罕见地难为情来。
“算了我不杵这儿发光发热了，你们继续、继续。”他尴尬地自己补了一句。
恰好那个刚刚收拾好东西的小大夫出去替班，张佳乐也就紧跟着溜了出去，留了扇半开的门，在夜风的忽悠下吱吱呀呀个不停。
叶修放了个嘴炮，紧接着又哑了火，王杰希的手举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像苍白的焰火，勾住了他眼里的蛾。他甚至感觉不到，那针是否还在自己的皮肉里穿行，他全身心地犯晕，身子不自觉地倾过去。
砰地一声。
诊室那扇摇摆不定的门终于被最后一缕风说动，奋不顾身地扑进门框的桎梏，所有他人的忙碌他人的热切，都在惊慌的心跳中被关在了外面。
王杰希恰好缝好了伤口的最后一针，工具放回医用托盘时发出一声清响，这世界平白无故响了最后一声钟鸣。他动作一顿，被叶修抓住了手：
“你说要和我分开。”
王杰希低头看着握在一起的手，半晌才迟钝地点了下头。
叶修看着他却笑起来。
“但你也说了要等我。”
“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凑过去，脸上还有血的味道——叶修想王杰希一定不知道，自己走到现在的他的面前用了多久。但这好像也没有关系：
“我也等着你。”叶修对他说。
“但是不要再说那些我们都不想听到的话了，好吗？”
王杰希看着他，他眼睛里的世界几乎是凝滞的。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嘴唇颤动着开阖。
“叶修，你不明白……”王杰希张开口，一瞬的犹豫后却又似乎无以为续。
叶修勉强地勾起嘴角对他笑笑，把头沉沉地靠在他肩膀上，干掉的血渍甚至蹭到了对方的白大褂：“好了，你别说了，王大夫，我头晕。”
他靠过去，汹涌的血液里浮沉着绵绵时光，一起倒流入脑海。
“老王！王杰希！王大眼！”他站在宿舍下面，双手拢成一个扩音器的形状，大声叫着对方。阳光有些刺目，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在他得到回答之前，第一个起哄的是黄少天：“老叶你行不行？扰民啊！要考试了知道吗？不要出现在我们宿舍周围，被你糊瞎眼挂了科你赔不起大爷我的精神损失费！再说要我是王杰希，才不出来找你，丢不起这人……”
只是他这话尚未说完，王杰希已经从宿舍一旁的偏门走了出来，黄少天挂在宿舍的窗户上，被自己后面的句子就噎得再起不能，周围一片哄笑。
“等你好久了，黄少天都快唠叨完一节课了。”
“找我干嘛？”王杰希不接他的茬，只是看他，眼睛里像是有些亮亮的笑意。
叶修温热的手掌握着他的肩，余光里黄少天和张佳乐还扒着窗户往这边看。阳光太好，周围太喧闹，不适合告白，叶修想说的大概不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食堂，图书馆，或者随便哪里。
但他被王杰希眼睛中的笑意突然网住，如果不是这一刻、一分、一秒，又要在人生的哪里找到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又要等到哪一次他们再见面，才能有如此想要不管不顾脱口而出的冲动——
那一刻他还在等吗？还会有人等他吗？
“找你……想问你——”
“我以后也会一直等着你，你会等我吗？”这话问得直白却不得要领，叶修说出口后也是愣了愣，这话的后续淹没在他吞咽的唾液中。
“你是问我要不要和你在一起？”
王杰希看着他。
“我是问你喜不喜欢我。”
（9）
叶修这一歇很快就没了意识，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王杰希是怎么把他挪到床上去的。
他睁眼时，自己正合衣躺在诊疗床上，还是原来的房间，跟办公桌隔着一张屏风，张佳乐坐在王杰希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低着头像是睡着了。
外面的天刚刚半亮，叶修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给他缝针的大夫刚好从走廊经过，看到他打了个招呼：“醒了？还晕吗？”
叶修忙说：“不晕没事了。”又问，“王杰希呢？”
“你说王大夫？下急诊回家了啊。”那人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你和王大夫挺熟啊？”
叶修有点尴尬地回道。“是挺熟，大学同学。”
“哦——”那人拖了个长音，“听说王大夫有个女朋友也是大学同学，不过要分手了。”
这流言里的“女”朋友八成就是指自己了，叶修这么想着，强忍着没笑出声，“他们分不了。”
“嚯，这么肯定？”小医生有点夸张地看了叶修一眼，末了又点点头，“也是，这女的肯定不想放手啊，王大夫一看就是家里背景很硬的，我跟你说，我们医院那年明明是不招人的，结果内科主任点名把王大夫要了过来，别人削减了脑袋的位置啊……”他一手搭在叶修的肩膀上喋喋不休，即使知道他并无恶意，叶修也被这突然露骨的闲话蛰得心中一凉。
他错身和对方拉开些距离，反驳道：“他在学校就很优秀——”
“哎哟不好意思，我没有那意思。”那人摆摆手，“你也知道，我们医院工作枯燥得很，八卦一下没有恶意，王大夫吧，人确实很好技术也过硬，就是不太好接触，神秘感嘛，大家忍不住就八卦两句。”
叶修心里冷笑，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多说了。那人倒也知趣，知道是自己说了错话，忙打个哈哈，从这冷了场的气氛里溜了。
正巧这时候张佳乐的盹也打完了，正揉着眼睛往外走，看到叶修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站在门口就招呼了一声。
“老叶你自己爬起来了啊？挺好，看来没什么事儿了，走呗？”
叶修还在琢磨着刚才那人谈论王杰希的话，根本没听到，直到张佳乐使劲儿打了他后背一下才反应过来。
“靠，昨天刚替你挨了一酒瓶子，你忍心向哥下这毒手？”
张佳乐一听还真缩手了，连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仰头道：“幸亏你脸皮厚头皮也厚，还算结实抗打。”
“咳咳，张小同志，你可真不够厚道的。就你这张嘴，怪不得追杀你的仇家这么多。”
“能比得上你？”
两人结着伴一路拌嘴往回走，虽然经历了场恶仗一夜又没怎么睡，但是天光刚亮，两个人亢奋着倒也精神不错。
张佳乐路子野，这次叫了几个刚下场子的人，到了家门口四处巡视了一下，昨晚堵他的人确实一个都没了，这才放下心来进屋。一边反锁大门一边和叶修说：“下次再来人，我就把你照片打成黑白的挂外头，说我这朋友一个年轻有为好青年，被一酒瓶废了，再来找我我就报警让他们吃官司！”
叶修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把他头给按墙里。
“你好歹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混成这个德性？你以为那帮找你麻烦的怕这个？他们再找俩瓶子把你废了就是了。”
张佳乐不说话了，坐在床头一侧拨弄他的吉他。
叶修掏掏口袋，烟盒里还有两根烟，一夜折腾竟然还在，于是慢悠悠抽了起来。
张佳乐泄气式地弹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你知道孙哲平为什么退学吗？”
“因为打架。”
“为什么打架？”
叶修顿住了，孙哲平被开除，之后离开。这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青春里的伤疤，而且这伤来得不明不白，在阴雨天里让每个人都难受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
孙哲平未提一字就离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究竟为什么会和人打起来？叶修深深抽了一口烟，问张佳乐：
“我不知道。你来说为什么？”
“孙哲平是为了帮我打架才被开除的。”他扭过头来，盯着叶修一字一顿地说道：“都他妈是我的错。是我害他的。”
叶修听了这句蹭地从床边坐了起来。
“你说清楚点。”
“我大学时就接触一些校外的人，有时会去演个出什么的。你知道那时我和大孙都想走得更远些，有些场子里据说是能见到专业的人的，我们当然要抢机会——主要还是我抢得狠一些，我是真想出头的。得罪人是少不了的，有一些也是积怨了，我那会儿自己搞时就和他们不和了，不过我不想大孙知道。”
“所以孙哲平打的人是来找你麻烦的。”
“是我，但我想，如果自己不在就行了，他们找不到人自然就撤了，但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大孙会为了帮你做到这一步？”叶修补上这句话，“大孙那家伙心眼实得很，真的是会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
张佳乐深深抽了口气，鼻腔里的发音都是稀稀拉拉的。
“我知道啊。”他抓了抓头发，“我都知道啊。”
那个夏夜是他们年轻生命里的第一个折点。
孙哲平刚从球场打完夜球里出来，还蒸腾着一身热汗，匆匆忙忙经过要去图书馆的叶修身边。
“干嘛去？”叶修要拽他一下，没拉住。
“有人找，我去看看。”
“急成这样？不等张佳乐回来接着打了？”叶修有点奇怪，孙哲平并不是个好凑热闹的主，多大的事也挡不住他打打夜球，或者和张佳乐拨几首曲子。
“我得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孙哲平想起什么，又嘱咐叶修一句：“别跟张佳乐瞎说。”却是没再理会叶修的追问，敷衍了两句，蹬着他的二八大车，携着飒飒夜风一路向宿舍区骑回去了。
那晚叶修莫名觉得心神不宁。王杰希从图书馆出来，见他垂着头没精打采地撑着自行车，连烟都没抽。
问他：“你怎么了？”
“吃多了，顶心了。”
王杰希上下打量他两眼：“怎么不戳你肺呢？”
叶修还真是一副被噎得喘不过气的表情。他们两个小打小闹，推着自行车往宿舍慢悠悠地走，等过了穿校而过的月牙河才察觉出不对来——宿舍区在近12点的深夜仍有喧哗，闷热的空气里一层粘稠的浮躁，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和尖叫。
“16宿打起来了！”有人喊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口气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激动和好奇，“打群架呢！”
“卧槽，那哥们儿谁啊，打得厉害了，以一敌十啊！”
“那是化学系孙哲平吧？真人不露相啊……”
叶修浑身一震，把车把往王杰希手里塞：“你在这儿等着，我得赶紧过去看眼。”
他这时是真心慌了，手心都是冷汗。还是王杰希镇定一些，“等个屁，你倒是先骑回去啊！”
“哦对，对……”叶修反应过味来，连忙扶起车，着急地脚下甚至一绊。
16宿下面打得热火朝天，没什么人敢凑上去，只是隔着段距离发出惊呼，黑灯瞎火看不清究竟在打架的都是些什么人，叶修倒是立刻看到中间那个打红了眼的就是孙哲平。
前后不过一个钟头，看着这事态饶是叶修也有点蒙蔽。寻滋闹事的看着就是些社会闲散人员，少说也有快十人，但竟然被孙哲平打得七零八落，当然也让他挂了不少彩。
孙哲平拽住背后偷袭的手，一个过肩摔把人撂在地上，飞起一脚就要踹向那人脑袋。
“大孙，快住手！”叶修大喊着赶紧冲进去，没走两步只觉得耳边一阵风，本能的一个侧身被一棍子打在了胳膊上。这才发现，自己冲入了这混乱中心，立刻也被当成了攻击目标。
“艹，都疯了吗？”叶修一边躲一边喊人，“没人上来搭把手吗？赶紧都给拉开。”
棍棒不长眼，他几句话的工夫又平白挨了几下，右肩脱臼一样的疼，甩开一个扑上来的混混，抓住孙哲平胳膊就往外撤：“别打了，孙哲平，你清醒点！”
“操，想跑？”对方领头地看起来还不依不饶，拎着砖头逼过来，“没本事了吧？那就滚干净点，哪他妈来的野鸡带大的？”
叶修明显感觉孙哲平浑身一紧，心下道不好，“你冷静——”
话没说完，孙哲平已经挣开他回身一拳头招呼过去，另只手捏着那人手腕把砖头抢了过来。
叶修忙又跟过去，这时只听到身后一个声音焦急地喊他：
“叶修！！”
双眼余光里闪过一个暴起的身影，高高举起的棍子却是避无可避，千钧之发叶修连眼睛都忘了闭上。
因此那个画面得以像慢镜头一样在他的记忆中一次又一次地播放：
孙哲平回身，手里的板砖狠狠拍在偷袭那人的头上，飚出一阵血花，那个人一声没吭便径直瘫在了地面上。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