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转五十年 1-4

梦想,青春,能否重来。

(1)

那雨声真的非常大,甚至有空旷的回响。电话对面早已无人说话,世界上仿佛就剩了这么一座小小的报刊亭了,亮着灯,万物都绕着这里在转。

叶修放下电话听筒,清脆的一声叮响,他与这世界隔着的一层薄膜才渐渐被撕开。他尚自沉浸在令人难辨虚实的晕眩里,心下却不想否认,自己正急迫地想要接受这个事实。

让他信以为真吧。

他看向身后,除了雨什么都没有,前后一片无光的黑。

“小伙子……小伙子?”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确信有人在喊他,转回身来。

“走神呢?1块2,小伙子够能打的啊。”报亭大爷探头出来和他说话,脸上带着世俗的揶揄,确实并非一个幽魂。叶修下意识地掏掏口袋,一串钥匙、半包烟、古董一样的BP机、两张十块钱、几个钢镚儿。雨声渐熄,他神游的意识归了位,远近的人声慢慢清晰起来,轧过水坑的车轮,自行车的车铃,有人抖了抖雨伞上的水。他递过去一张十块,嘴上点了根烟,有些含糊不清地说:“来盒芙蓉王硬蓝,再来份报纸。”

“什么硬蓝?”

叶修低头又看了眼报纸,确实写着1999年,常抽的烟都还没生产。

“就硬盒就行。”他和那大爷说。

 

买的报纸他看了一半,剩下几张垫在屁股底下,坐在随便哪处广场上,深市还是暖和的,没有北京雨后夜晚的阴凉感。叶修坐了几个小时,等着这个梦却没醒来,身边纷纷扰扰的人群和他记忆中毫无出入,反倒令他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远的写字楼上张贴着一个置地广告,滚滚的春雷给这个时代拉开序幕,这时的他尚且年轻,远赴到这里,孤身一人想去抱住一个大梦想。

我大概是做了个自己老了的梦。叶修这么想着,伸出自己的双手看。手指上还留着烟味,没有衰老的褶皱。

1999年,他28岁,恋爱的第七年,大学毕业后第六年,在深市漂了四年,王杰希和他说了分手。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在这之后的时间被不断地拉长,愈是漫长愈是茫茫。

而这些个时光是何时被他丢到身后的,他实在是想不分明,记也记不清的细节被巨浪湮没,说是人生如梦也没错,至少他现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刚刚醒来。

等到零点时,远处广场的报时钟响了起来,旋律还是春天的故事,声音比白天轻很多,路上人没几个,听得反而清晰。同时叶修口袋的BP机也跟着兴奋地蹦哒起来,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他又什么都不在乎了,时光倒流也好,大梦一场也好,既然他现在回到这里,自然要做些以前没有做到的事情。

 

人生重来一次,本就是人人日思夜想的机会。就算梦里才得偿所愿,未必不是幸福。

 

叶修拾起自己的BP机看了一眼,那号码有些陌生,他自然不太记得五十年前的几个朋友都用什么号码,但估摸着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时间又流动了起来,叶修找到一个街边的电话亭。硬币扔进去,电话接通的回声拉长,一会儿对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叶神,还没睡?”

“喻文州?”叶修顿了下,问道。

“是我。”对面似乎无奈笑了一下,开门见山,“想麻烦你帮个忙。”

这大半夜的,叶修记得喻文州在深市做过新闻一行,他疑惑难道是有什么着急的消息。

没等他问,喻文州倒是自己说了:“少天喝醉正躺在路边,他不想见我,我拉不起来他。”

叶修拦了一辆出租车,路上才嘲笑自己确实记忆不清了,他和喻文州认识多年,关于自己的事,对方的确没一次让他出面帮忙的。他按着脑袋拼命回忆1999年,抓住一点那段日子的细枝末节:那时老魏蹲在局子里,黄少天和喻文州分道扬镳。

出租车停到路边,叶修身上不多的钱全交了车费。他口袋空空下了车,一抬头就看见喻文州不远处打着双闪的车。

黄少天是真的喝多了,整个人蜷着躺在路边,一只手紧紧抓着人行道边的栏杆,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大概知道这个不停试图抚慰自己的人是喻文州,换旁人谁会有这个耐心,但偏偏因为是喻文州,他才一声都不能吭,不然好像就是登时原谅了过去的自己和喻文州。

叶修叼着根烟看了会儿,对喻文州打过招呼,二话没说就把黄少天拎起来了。

“行了黄少天同学,闹也闹够了,喝多少了啊?该回家醒醒酒了,明儿你当我们都不上班啊!”

“滚你大爷的老叶,谁让你来的?”黄少天被他扯着嘴里骂咧咧。

“你班长让我来的。”

喝过酒的人脑子慢,黄少天怔了会儿才想起这称呼。他和喻文州大学时在一个班,喻文州确实是他班长,只是他已经很久没再用过这个称呼。

“我不要他来。”他说了一句,接着剧烈地挣扎了起来,“老叶你放开我,我们的事儿你屁也不知道,你少管!你给我撒手,撒手撒手撒手,我要是拳头不认人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喻文州就站在一边上看他闹。叶修懒得跟个醉鬼计较,对方醉醺醺的样子也着实没什么杀伤力,他打开车门一把将人扔了进去。黄少天还在手脚并用地挣,他赶紧拉了后座的安全带把人拷住。

从车里出来,叶修一抹脑门一手汗。扭过头对喻文州抱怨:“你也真行,下回自己上。有这事儿想起我来了!”

喻文州还是苦笑,带着点抱歉:“也没想到你还真没睡。”

叶修想想自己记忆里确实没这一出,大概曾经的自己是睡过去了没理对方,顿时也不想计较了。拍了拍喻文州肩膀:“你也不容易,赶紧开车吧。”

出租车上的深夜电台放着张学友八十年代的歌,叶修跟着哼了两句,惊讶于自己还能找到调子。大学时他们有个朋友爱玩音乐,自己搞了个乐团随便唱唱,也许他们中谁跟着唱过,这样一想叶修的记忆就又往回推了一些。

那时学校的礼堂还比较破,外租要跑得手续却多得烦人,张佳乐挂着最后一代摇滚青年的旗号想搞个演唱会,真相却是为了吸引隔壁学校几个“尖果儿”。没想到最后真的成行了——只不过手续是王杰希帮着办的,女孩子是喻文州叫来了,场面则是黄少天帮着撑起来,虽然他的开场词说了快十分钟,烦人得很。

张佳乐其实一点儿都不摇滚,唱的流行歌曲还多一些,有几首粤语歌被黄少天这个正宗的广州人嘲笑了发音。气氛热闹也没人追究,好像谁都很清楚,青春的荷尔蒙并没有多久的时间用来燃烧。那天女生来了不少,遗憾的是后来一个也没成,倒有人给抱着贝斯的孙哲平留了宿舍楼的电话。

叶修翘着二郎腿坐在后排,听得不甚走心。礼堂关不严的门缝漏进雨声来,夹杂在音乐里并不分明。台上的人闹得嚣张,台下的人起哄得热烈,难得听到一首歌,身边也传来哼唱的声音。叶修抬起头,恰好和身边的人撞上了目光,他眼神中蔓延有潮湿的宁静——王杰希似乎对他微微挑起了嘴角,又别过头去。

 

午夜的街上空空荡荡,深夜电台告一段落,后座上黄少天的呓语清晰才可闻起来。

叶修揉揉太阳穴,分神去听他话里的内容——先是骂客户灌酒不合作,接着是抱怨工作上的不顺心:刁难的领导不断提高业绩标准,同事钻营互相为难,客户更不把自己当人看,为了卖出份保险几乎把脑袋削尖了。

喻文州抿着嘴角,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黄少天喘息的间隙突然话锋一转:“魏老大明天出来。”

叶修捕捉到这关键的一句,也是一愣:“……是明天?”

“是明天。”黄少天歇了声,喻文州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声道。

“多久了?”

“十个月。减免了60天的刑期,前几天那边一个朋友说的,不然我也不知道。”

“然后你就告诉了少天,”叶修笑了一下,肯定道,“我想想,你们俩也十个月没再见了吧?”

喻文州握着方向盘流畅地打了个弯:

“十个月零七天。”

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不该如此。

 

 

(2)

魏琛,就是他们口中的魏老大,比叶修大一级,当初也算混得风生水起。叶修他们这群人因为精通各类棋牌游戏聚到了一起,魏琛当初办的扑克联盟正是他们的前身,后来他跟着他们从打扑克麻将升级到打红白机,在出租屋里叼着根烟不刮胡子的形象深入人心。

黄少天和喻文州则算得上魏琛的直属师弟,上大学时没少受他照顾。尤其黄少天和他脾气尤其相投,成天跟他勾肩搭背就差认了这个亲大哥。魏琛家里不富裕,上了大学后更是一脑袋生意经,最开始在学校内倒卖些游戏带赚了一笔,后来瘾越来越大,留级了一年后干脆肄业走人,去深市做起了买卖。

叶修对此知道的不多,他刚到深市打拼时魏琛在做汽配进口,卖给一些国产的车厂,后来大哥大变成手机,BP机的信息台纷纷倒闭,他又搞起了水货手机,塞给过叶修一部,叶修没要,劝他别搞这些小生意,魏琛闷了口酒和他说:“这叫原始资本累积,没有钱,哪里干得了想干的事。”

这话叶修确实没法反驳,他是仗着家里支持出来混的,虽然有限制但也有优势。

那段时间黄少天和喻文州也毕业过来了,他们都是新闻专业,在一家电视台做记者,没有自己的选题,只能帮同台的同事跑跑腿改改稿。

老魏觉得黄少天是委屈了,他那个话唠,在大学里可是远近闻名,常被开玩笑说放到新闻联播里都不用联播了,他一个人说满30分钟还能顺便包了后面的天气预报。黄少天的才能用来替别人写稿子实在不值,不如出来和他跑,绝对能把买卖方都侃晕。但黄少天刚工作那阵子和喻文州拼得狠,干得也开心,慢慢的魏琛也就不操心了。

各自拼搏,偶尔有时间坐在一起,就吃顿夜宵吹水到深夜,漂泊奋斗的辛酸只能靠彼此支撑,兄弟间最好的日子也就不过如此了。

直到喻文州做了一个选题,在台里一鸣惊人,直指利用深市口岸的灰色地带做进出口贸易的生意链。奖金不是假的,批下来的经费也不是假的,喻文州这个选题不仅通过了,而且被台里要求一定要细致深入地做。庆祝这个工作进展时,他们几个人还聚会喝了一桌,但碍于工作性质,叶修和魏琛也没细问他们要做的是什么新闻。

之后自然是黄少天和喻文州搭伙干,他工作劲头正冲,帮着喻文州联络人脉,警方、法务和宣传口的名人几乎都被他三寸不烂之舌搞定,一时间这选题搞得红红火火。但两个人大概没想到,当他们查访到最后,带着警察闯入一个贸易点时,看到的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是魏琛。到那时,黄少天和喻文州才知道,魏琛口中所谓的小本买卖,正是这个利益链最末端的环扣之一。他也许渺小,却终归是踩在了边缘一线。

魏琛进局子那天,黄少天辞职,喻文州高升。没人约定过什么,争执过什么,但自那天起两人便断了联系。

确实是没再见过了。时间越久,隔得也就越远,就算当初打不开的心结已经算不了什么,但断了的话始终难以续起来。叶修多少算个过来人,剧透一个这样的未来给他们未尝不可。

“还不是早晚都要面对,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就着打开的车窗点了根烟。

“不该是我们。”黄少天不再装死,他在后座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说,这会儿不再是呓语,倒像是借着酒劲把平常不愿说的话都吐了出来,字句清晰:“我扪心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我没对不起魏老大,也没对不起自己。”

叶修撇一眼旁边,喻文州表情未动,还在兀自镇定地开车。

“我没做错,班长也没错。但魏老大错了,我们却没告诉他,没拉过一把,却亲手把人推进了井里。”

“这也算不上你们推的。你也犯不着跑吧?”叶修说。

“就算不是我们推的,也是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摔下去的!”黄少天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子,“有什么区别!魏老大当初怎么对我的你也知道,你让我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魏老大?”

他深深吸了口气:“我没跑,我就是想冷静一下。”

喻文州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他听着黄少天罗圈话一样地絮絮叨叨,脸上始终挂着尴尬又无奈的苦笑。

“少天,这件事怪我。魏前辈不会怪你的,明天去接他吧。”

这个选题是喻文州人生的转折点,他失去了朋友,却获得了赏识和青睐,黄少天坐着的这辆车无异于一个最大的讽刺。

叶修看着他们摇摇头,把烟灰掸到车外。

“我不去,班长你一个人去吧。”半晌,黄少天回答道。

喻文州没再开口,叶修撑着脑袋看着窗外。过了一阵子黄少天的酒劲上来又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说班长你别理我,一会儿又说文州你带上我。没完没了,声音却越来越小。半晌叶修才确定,人是睡着了。

“明天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喻文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谢谢你了。”

叶修哼笑一声:“小事罢了。你这会儿跟我客气个什么劲儿?”

他心想真是一群小崽子,就因为这些连误会都称不上的心结,竟然能甘心让自己终身流放。很多事情明明没有对错,但是抱持着矜持也纠结着妥协的人却把自己囚困在了方寸之间,硬要说明彼此的黑白。不敢面对、不肯面对,机会就不会再等他们醒悟了,也许只有多年之后再回头,才能悔悟自己当年轻易放弃的东西是多么重要。

那当初为何要接受这个结局呢?

叶修想问他们,也想问自己。

 

黄少天没能老实到家,在租屋附近又吐了个痛快,万幸没吐在车里。等两个人合伙把黄少天抬到楼上,也都是累得瘫倒在一旁走不动了,一看表快三点了。喻文州熟门熟路地从衣柜里抱了两床被子出来,说咱们俩就凑活一下?

叶修更不讲究,简单打了个地铺就躺下了。听着黄少天一边细小的鼾声,才又说话:“等老魏出来,你们也算熬出来了吧?”

喻文州没念声。

“少天是不是回不去台里了,挺可惜的,不过他跑保险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不是个事儿,你现在在行业里混得不错,要不要想个办法……”

“叶修。”喻文州打断他,“我不干了,要出国了。”

叶修张开嘴,声音卡在一半,一会儿他说:“原来你这会儿就……”

“你说什么?”

“没,”叶修提高了点声音,“问你什么时候想的?”

“有段时间了。前一段时间电台和我说了升职的事情,但我突然就没什么兴趣了,在台里混终归只有这点地方。现在有些钱了,又还算有时间,想再出去看看。”

“你可不是那么不安分的人。”叶修笑了一下,“因为黄少天和魏琛的事?你也不敢面对?”

“大概吧。”喻文州叹口气,笑了起来。“我其实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我,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想想。”

叶修更不认同了:“别装了,你要是小肚鸡肠成这样早就被逼疯了。”

“不是这个意思。但有的时候人的困境要跳到另个层面上才能看得清。”

叶修不置可否。

“我并不觉得没法面对他们,只是想找些更好的方式。”喻文州翻了个身,明显不想继续说下去了,“睡吧。”

“哦。”叶修随意应了一声,却没法立刻合上眼了。喻文州后来是出了国,不过叶修当年知道时,喻文州已经走了快半个月,这件事是黄少天语气消沉地告诉他的。后来喻文州混得挺好,只是最终和他们没了什么联系,现在想来,前后差的,错过的好像不过是今夜一个电话。

叶修越想就越睡不着,记忆中过去未来混乱地纠缠在一起,有些过去他已经没法记清,有些未来也无法确信是否真的发生,这些东西像缠乱的电话线一样堵住了他的大脑。接着他又担心起来,如果睡着了会不会掉进另一个梦境里,身体告诉他自己很累了,意识却始终徘徊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他在拼命去回忆一些他能肯定的事。

窗外偶尔有车经过,扫进屋内一阵光影。叶修开始想起大学是一些事情,那时他刚和王杰希确定关系不久。他被隔壁叫走打篮球,不幸不常运动的身体不经折腾,出师未捷身先死,在球场上摔折了一条胳膊,最后好不丢人地被王杰希连抗带扶送进医院,他们晚上挤在一张病床时,窗外仿佛也是这般光景。只是车还更少些,他们打赌凌晨三点时窗外会经过几辆车,数着数着就迷糊起来。王杰希不敢贴得太近碰到他受伤的胳膊,他不敢太过肆意地拉对方入怀,只能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填满了彼此间一方小小的空隙。因为贪恋那一点对方的气息,心跳都乱在一起。王杰希睫毛颤动几次,最终慢慢安稳下来,他亲亲对方的鼻尖,然后在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中陷入睡梦。

王杰希那时是真的睡着了吗?他亲吻时也曾感到气流微妙的紊乱,不稳定却灼热着他的唇,睫毛扫过自己脸颊时有细密的痒,像蝴蝶短暂地停驻。叶修蓦地起身,从身边摸出一部手机,几乎无意识地打入一个熟悉的号码,这个号码曾被他烂熟地记于心中,却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后终于没有拨出去。

“王杰希,我想你了。”

 

(3)

看着信息被发送叶修才终于喘过了一口气,管他是梦是真,他甚至得意地想起小学作文里常用的一句话是,要做什么从今天开始。

然而脑袋刚沾到枕头他背后就蹭地冒出了一层白毛汗:他醒来时在报刊亭和王杰希打电话,之后翻口袋明明只有一个老掉牙的BP机,连给喻文州回电话都是找的电话亭。这会儿又是哪儿来的手机?

他又把手机翻出来,横竖看觉得熟悉,和当年黄少天扔给他的第一部手机一模一样。抱着点罪恶感翻了翻信息,才敢确定这是喻文州的手机。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对方,似乎已经睡熟了。用喻文州的号码发出去的信息覆水难收,他心下顿时有些窘迫起来。大半夜本就没法打给王杰希说明,只好硬着头皮又写了一条信息,寄望着王杰希睡醒时不要介意,他说错用了喻文州手机——他连手机都没,又哪来的错用一说。

这话反复也说不好,深情告白后还要搞个乌龙,怎么看都太不讲究。于是一条信息写了又删反复斟酌解释,直到手机一阵蜂鸣,又飞入一条新信息。

“叶修?”是王杰希。

叶修手一抖,一时间笑得想哭。“是我。”他回道。

手机沉默了很久,但或许是夜晚的寂静会拉长时间。对面才又回复他道:“放下喻文州手机,赶紧睡吧。”

“为什么要分手?”叶修对那个电话耿耿于怀,打下这个问句,定定地看了几秒,又全部删去了。他问得隐晦又含蓄:“你会不会再等我一次?”

而他没有等很久。

“我等你。”

这三个字像是拥有地心引力,让一颗心就此安定地降落下来。他似乎透过这三个字看到了很远,一条连接前后五十年的漫漫长路,而他终于捡回了那些,如何能将他曾走过的泥泞岔路一一填满的希望。叶修把手机压在枕头下,沉沉地睡过去,而美梦不会醒。

 

第二天一早,第一个爬起来的是黄少天,他被急迫的尿意催醒,闷着头往厕所跑,出来时才看到横七竖八躺在地板上的叶修和喻文州。他一步步蹭回床边时突然感到有点泄气,就坐在那儿发起呆来。窗帘拉着,屋里始终笼罩着昏沉的睡意。而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痛,酒精对神经的伤害还未停止,他看喻文州睡着的侧脸始终有些恍惚,好像就在突然之间失去了抗拒的理由。

他想不起来自己跑开又躲起来图的究竟是什么,但仍最怕喻文州这时醒来四目相对。

 

上午日头好的时候,他们开车去接老魏。车子停在门口,叶修借口抽烟躲到远一点的地方。过了会儿远处传来大门咯吱咯吱拉开的声音,他遥看到魏琛从看守所大院里走出来,和送他出来的警察握了握手——他头发剃短了不少,胡子也剃的干净,右手在肩上扛着一个不大的布袋子,灰衣灰裤,没觉得人有大变化,明明一身利落又好像确实有种沧桑落拓的意味。

喻文州先下的车,却没有迎上去。魏琛有点心虚地往那边看了一眼,转身就像反方向走。黄少天拉下车窗喊他:“魏老大!”他当没听见。喻文州倒是不紧不慢,又坐回车里,虚着油门在后面跟着。魏琛没能走太远,被叶修搭着肩膀拦下来了。

“想什么呢老魏,有免费的车不坐可不像你。”

喻文州直接给他打开了门:“这附近打不到车,上来吧魏前辈。”这话说得坦坦荡荡无可指摘。

老魏却仍僵在那里。

叶修一辈子经历不少大场面,回头看这一幕只觉得像过家家,年轻人都抱着些折己磨人的矜持,不必要地选择沉默。他拍拍老魏肩膀:“行了,把话说开就得了,小心憋得肾坏死。”

“滚,”魏琛从善如流地呛他,狠狠瞪他一眼,自己酝酿了半天的情绪像打了水漂一样,也只能自暴自弃的上了车。

车开去了有段距离,老魏几次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一句:“是我错了,没脸见你们。”

中气不足。

可黄少天的眼圈都快红了。

喻文州换挡加速,还是一脸的淡定,在叶修和魏琛的视线里微不可见的点头:“魏前辈确实做错了。所以我不会道歉,也不会让少天向你道歉。”

“说实话,要是人生重新来过一遍,我还是会做这个选题,会不遗余力地查到最后。不过,魏前辈,要是能改变今天这个局面,在大学时我就会拼命拦住你,不要尝试抄河边的近路,就算没有深陷泥沼或者掉进河里,你的鞋子早就脏了,你看不到吗?”

魏琛不说话,双手抱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一双鞋。

叶修笑了两声,心道喻文州你这不是挺会说的吗?你比自己想象中通达多了。

喻文州说完这几句叹了口气,好像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却如数咽了下去,他把窗户摇下来,车里总算不再那么闷。魏琛抬头像外看去,白天的街道比夜里嘈杂多了,大街小巷里洋溢着欣欣向荣的燥,人们奔走,停留,生活继续不等人。车子被携卷着向前开着,路很长也很短。魏琛被推着重新回到了路上,他什么都明白,却依然迷茫。

“也没什么,鞋子脏了,擦干净接着往下走。”

黄少天这时突然开了口。

“我想了很久,魏老大。我以前总觉得不应该是我们,至少不该是我们亲手。”他说,“我没脸见你,也不敢见文州,听说他升职心里还别扭过一阵,但现在又好像想明白点。你说这算什么呢?当初我们没能拉你一把,现在是不是能拉你一把了?这样一看,当初说不定是我们更好。”他说得信誓旦旦,声音却越来越颤,强给自己打着一口气。

魏琛擦了把脸:“真丢人,还被你们俩个兔崽子教育。”

他想试着笑笑,笑不出,哪这么容易。

很快车子开到魏琛之前租住的地方,叶修看他这幅不爽利的样子牙根十分痒痒。车门一开就使劲在魏琛后背拍了两下把人赶下车:“怂什么?别当文州和少天他们向着你我就不会说,这一跤又没把你摔得全身瘫痪,大不了重头再来啊!”

魏琛被他拍得干咳了几声,一口空气灌紧嗓子眼里,踉跄两步倒是站定了。人生跌一跤,摔了一身的泥,到头来难不成还要往别人身上蹭?真他妈矫情!他做了个深呼吸,回身瞪了叶修一眼:“废话!”他吼,“怕个屁!老子胡汉三还会杀回来的!”

“等着您老。”喻文州笑道。

黄少天嗓子有点哑,眼睛里却又有了那种劲头十足的光:“说这些干什么,今儿该高高兴兴的,魏老大你洗个澡,晚上接你吃夜宵,咱们后头路长着呢。”

“是长着呢。”魏琛撑着车门框子,底气十足地对他们俩说,“而且这回咱要走新铺的大马路,等着看好了!”

 

叶修并没有和他们重叙旧情一起夜宵,他晕晕乎乎凭着直觉回了自己的住处。别人看来平常的一天对他却不一般,重回五十年前的前24小时,新生的实感没有好好体会,却似乎稀里糊涂地帮别人解决了个难题。他心想,自己回到这五十年前总不是来拯救世界的,事实上他最想救的人明明是自己——一个垂垂老矣,被初恋的身影堵住了心脏血管的病人。

人生重来如游戏清盘,叶修当然知道,若想开启另一条故事线有多困难,他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需要想清楚的问题也很多。当他一个人坐回黑暗的房间里,思维的潮水终于在脑海中翻滚了起来,像个从复活点回来的游戏角色清点起自己的装备:这间房子,他在深市的第一桶金,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样子,但依旧本能一般找对了地方,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像是在撬动他的大脑。床上还堆着前一天换的衣服,内裤没有洗,掉在地上,好像他就出去了一会儿。他一边看着桌子上堆着的几叠资料,一边自嘲般想自己究竟是刚从五十年后回来,还是只不过在梦里看到了五十年后。

很奇怪地,这时的叶修却感到了一种从容——如果他更年轻些,时光只是错位了五年或者十年,他可能会沉浸在窥见未来的兴奋中,会先去买张彩票,甚至会想做些什么改变世界局势的大事——但那是五十年,游戏早被他打到了关底,再回头看这一些这些却没什么所谓了。他知道了结局,那些零碎的支线变得更为渺小,反倒是唯一的那个执念,他最初的愿望被无限地放大,占据了他在这里的唯一意义。

人一生里能在乎的本来就不多,人一己能改变的本来也很少,他就当自己只为了实现了一个夙愿,何况孰梦孰真都难以辨别,拼尽全力去只为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是有希望的,他确信,冥冥之中他被未来改变,而这个过去的种种也因此而改变。与魏琛他们的重遇,似乎正越来越清晰地告诉他这个事实。

叶修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心下已经有了打算。他躺在曾经的床上,了无牵挂地睡下一夜。

 

(4)

叶修接着忙了几天,觉得一刻都不能停,他要马上回去北市。好在他还熟悉业务,甚至对付手里几个人脉都仍能上手,周转的资金也不用撤,交接了几个地产项目,没法交接的就及时止损。这样昏天黑地的几天后,生活倒仍照常,没有一个翻身落地后就又回去了未来,时间上的违和感渐渐消失,叶修的焦虑好像也得到了一些抚慰。

这期间老魏来过一次,拎着两瓶酒和几碟下酒菜,叶修正累到亢奋,酒都进了魏琛肚子里。

“最近找了份工作。”魏琛先说,“给个剧组打杂,工钱开得不错,管住,新找了个落脚地儿。”

叶修点点头,问他:“少天和文州那边怎么样了?”

魏琛摇摇头:“反正话都说开了,该是没什么事了。”

叶修用白开水和他碰了碰杯。

 

到这天,早起叶修看了眼日历,总觉得这日子有些事情,但又实在没什么头绪,他掏出BP机踌躇了半天,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东西真是不方便。最终还是下楼走过两条街找到一个电话亭打电话——零钱还是买早点换的——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接起来了。

“哪位?”

“喻文州,是我。”

“叶神?”对方好像有点惊讶,“找我有事?”

“找你谈谈,你人哪儿呢?”

对面半晌没说话,隔了会儿倒是笑出了声:“我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叶神,我在去机场路上。”

果真如此。

“行,那你就给我在机场等着,我马上到。”叶修也没含糊,他挂了电话,直接在路边打了辆车,一身短裤拖鞋的邋遢样子也没有收拾。他想知道过去未来是不是真的有了不可追回的改变,又或者依然殊途同归。他还能做什么呢?即使已经在开往机场的路上,叶修的内心却仍犹疑不定,喻文州也好、黄少天也好,他们的故事他几乎能熟背而出,但如若剧透出来,也可能没人相信,而他确实也没有涉足他人人生的决心。

但他这么想时,车子已经停在了机场外。

喻文州还没走,如他所说站在候机大厅里,脚边放了两只箱子,看见他仍笑得稳稳妥妥。

“最多一刻钟,我就得去办入关了。”

叶修深吸一口气,问他:“真要走?”

“当然了。”

“不后悔?”

“后悔什么的,也要迈出这一步之后,到了未来之后再回头才能知道。”

叶修不知该不该点头,“喻文州啊喻文州,”他重复了两边,“真有你的。”

喻文州没有应声。

“如果我跟你说我是从未来回来的呢?告诉你,你就这么不发一言地走了,少天和老魏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刚解的心结又重新系上,你们越走越远可能这辈子都再说不上话,你相信吗?”

“信的。”喻文州说,“我会走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甘心吗?”

喻文州抬手看着手表,沉默了几秒,说不甘心。

他像自暴自弃了一样对叶修说:“那又能怎么样啊,叶神。毕竟我是一个被说‘靠坑了兄弟才上位’的人,我和你不一样,不能在乎太多的事情,很多事情,即使我现在如何坚持也显得无力,只能靠日后才能证明。”

“等你功成名就再回来帮他们?你问过他们想要吗?”

“我没问过。”喻文州苦笑。

“那你也太自大了,喻文州。”

喻文州盯了他半晌,妥协一样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仰头看着机场崭新的吊顶:“我简直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劝我,你真的能劝动我。也许你说得对。”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隔着听筒和对面说:“少天,我一会儿的飞机,很抱歉之前没有和你提起,不过没关系,我只离开一段时间,你和魏前辈要好好的;你要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委屈自己,别被过去的事牵绊住,开开心心等我回来。”

他说得很快,前所未有得快,甚至没给黄少天反应的机会。

叶修还想说些什么,他能讲得其实太多,但还是放弃了——毕竟谁也没法为谁的决定负责,喻文州其实想得说不定比他还要清楚,后悔也是到了未来才能知道的东西。

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一个人能改变的始终有限,能肩负起自己的人生已经艰难。

叶修看着喻文州拔了电话卡,却把手机递给了自己,心想兜兜转转这手机还是到自己的手里了——以前是黄少天抛给他的,估计是看到喻文州扔下的手机,不想见到就顺手给了自己;现在倒是好好地从喻文州手里交了过来。

“我用不上了,给你吧。有电话终归方便。”

喻文州看他不动,把手又往前伸了伸:“收着吧,不然你可没法半夜和王杰希通消息。”

叶修笑出声,把手机接过来,想起刚刚的话又和他说:“文州你有一点说错了,我可从来都被别人说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哪里在乎得多了?”

他深吸口气,又自嘲一般地否定:“我也不是不在乎,只不过人生里真的值得你在乎的事情并不多,但你要想好久才能明白;而这些事即使全情去努力也有可能会失去,总是让你追悔莫及。”

“那你现在是在用全力去追回吗?”喻文州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说他什么都明白。

“是。”叶修说,“那你呢?”

喻文州敛起嘴角的笑,看起来郑重其事:“不是追回,我一直都在努力争取去得到。”

叶修笑了起来,夹在手指间的香烟颤了颤,烟灰跌了下来。

“不愧是你。”他说。

 

视线放得太远,眼前总会变得模糊,看清楚当下才比什么都难。而惟有此生立于脚下的路,会令你梦在某点醒来也不会后悔,走过一生也不会觉得缺失种种。

喻文州的身影逐渐走远,消失在人群里。

滚滚潮水中,过去的被过去吞没,而未来尚未到来。

 

叶修大学毕业那年,黄少天拉着一帮人说要好好给他这个“师兄”践行。他听见消息就头疼,和王杰希在学校的湖边绕到半夜,想着总算能躲过去,结果还是在回宿舍的路上被截住了。一伙儿人不知从哪儿攒的花炮,还拎着几提啤酒。其中黄少天和张佳乐都是能闹的,举着烟花棒就朝他冲,火星拖成了火龙,摇着尾巴一路蹿来。不知道谁偷偷点了几个“炮车”,他们跑过去了好久,还在原地拖着“火屁股”不停地绕圈。闹到后面筋疲力尽,几个人坐在湖边瓜分了几瓶啤酒,王杰希扭身看他,眼神温凉,然后叶修看着那乌黑的瞳孔里有光倏地向上划过。

“嗙!”

是黄少天点了最后几发窜天猴,从黑夜里撕开一条光的缝隙——最终是这几发窜天猴,惊动了后湖的职工宿舍,他们仓皇作鸟兽散,留下一地余烬和酒瓶。

而叶修晚上找到黄少天时,又觉得他分明没什么变化,虽然一身西装,却还是坐在马路沿上放着冲天炮。

“第一发,”他冲着叶修比划,“祝我班长一路平安顺利。”

“第二发,祝他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第三发,祝文州,我最好的朋友,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话一至此,喉咙里都是哽咽的声音。

叶修坐到他身边,点了根烟,说你也一样,要顺顺利利的,人生不长,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了。

“那你说我干什么去?”黄少天问他。

叶修突然想起大学时的笑话,开玩笑道:“我还是觉得,你不去新闻联播可惜了。”

黄少天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终于失声痛哭。

曾经为了自以为重要的事情,可以轻易放手梦想、亲爱的人、坚守的信条。在生活中随波逐流太过容易,直到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才明白要拾起一切有多难。

如果想要亡羊补牢还不算太晚。

叶修安慰地拍拍他肩膀:“行了,少天大大,男子汉大丈夫,还想在路边哭到后半夜去啊?”

“滚你大爷。”黄少天抹了把眼睛,瞪他道,“你懂个屁,我这是发现自己以前干了多少傻事,羞愧的眼泪!谁像你?没脸没皮得很!”

“哟,这么快就想通了,不卖保险了?那要不要跟哥回北市,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缺了你的。”

“靠,恶心死了。怎么跟你要包养我一样,王杰希干吗?”黄少天的嘴皮子倒是很快恢复了过来。

“你倒想得美,包养你岂不是要把我们两个都吃空?”叶修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土,很潇洒地对他挥挥手:“想开了就好,不多说了,祝好祝好。”

他走开了一段路,黄少天的声音才远远从身后传来:“老叶,你也是!”

 

再次接到黄少天的消息,是在叶修回北市后一周。电话那边的黄少天说又找了一家电台,还没有正式合同编制,每天跑跑外场,薪水不多,但生活倒是充实了起来,努力一些应该有机会被重用。

叶修说:“挺好。”

他抬头,天气确实挺好,王杰希工作的医院门前人来人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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