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王】首尔情人
【上】
没有敲门，叶修推门走进休息室，一眼就看见王杰希躺在沙发上，他身高一米八一，两条长腿有二米八，翘在沙发外，挡都挡不住。叶修走过去，一把揭开他盖在脸上的杂志，仔细一看，头条还写着：“影帝深夜私会新晋花旦，疑似新欢首度亮相”。初号字体加粗，新欢两字抹红做了艺术效果，像要往人眼里蹦，醒目得不能再厉害。他呵呵一声，把杂志扔到旁边去，一手撑着沙发靠背俯下身去，低头往王杰希眼皮上吹气：
“给我这儿装睡呢，王大眼儿？”
王杰希眼睛也不睁：“跟你我还用装？”
“这话说得，就算不待见我也不用当我面说出来吧。”
“你还怕这个？”王杰希是真的累，翻了个身想当什么不知道。
叶修姿势未变，低沉地笑了几声，撩得人耳根发软：“可怕了，尤其怕你说这个。”
对方一点反应全无。
他叹口气，换了个语气：“快起来吧王杰希，整个拍摄组等你呢，你多大架子也不是这么用的，再不起我掐你脸了！”
王杰希不想理他，心想你说得话我只能打个对折信。他不知道叶修真的一只手伸出在他脸旁，只是快要触碰到时又堪堪停住，掌心的热在短短几毫米间蒸发殆尽。等王杰希睁眼坐了起来，叶修还是那副混不吝的老样子，插着口袋靠在一边，嘴里叼着根烟，烟灰烧了小半截，一线线往外渗着烟味。
“憋久了跑我这儿过瘾来了？摄影组不敢差大影帝跑腿吧。”
“是哪敢啊，我这是自己申请的机会，我说王大眼要是睡着了，你们给他耳朵边放鞭炮也拉不起来，还是得我上。”叶修说着，熟练得一弹烟灰，刚好落在刚才那本杂志上。
王杰希看到了，眉毛都懒得皱一下，把那杂志抽出来，就着茶几垃圾桶掸了几下：“堂堂叶大影帝就别把演技都用这里编排我了吧。”
叶修笑得一脸不正经，伸手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王杰希还迷糊着，被他拽得措手不及脚底下打了个绊，小腿正正踢在茶几边上，嗙的一声听得人心惊。他身子不受控制向前倒，叶修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把人拢进怀里——到底还是被王杰希用手撑住了。
“没事，你别管。”他瘸着腿从沙发和茶几的缝隙间蹦出来。
叶修被他推开到一边，尴尬得狠抽了两口烟，烟蒂脚底一扔把人捞过来，发了点狠：“那就快走！”
首尔12月的天已经冷得不行，剧组在首映过来做宣传，雇了韩国的摄影组给他们拍宣传照，说是出片效果绝对一流。只是这场地选得不好，在偏远的体育场里，从休息室到拍摄场地长长一条走廊，中央空调不使力，阴冷一片。叶修从休息室出来就被冻得一哆嗦，扭头去看王杰希，他走不快，紧抿着嘴唇，眼睛往窗外看。
“今天要下雪。”
叶修停下来嗤笑出声，想说他还是这么神叨叨。王杰希却已经越过他，一小步一小步拖着往摄影间走，一个背影扔给叶修，在冰冷的走廊里拉得老长。
叶修攥着拳，望向那背影想入非非，拍戏时他们尚有亲密的戏，王杰希瘦得支棱的肩膀，陡削的蝴蝶骨透过衬衣咯着他的手，磨得他心下燃起邪火，像是多年前的夏天，那时他手心下是对方背上粘腻的汗。但这火也只能烧着他自己，毕竟时隔多年除了这丁点回忆，也没什么可提起的故事了。只记得那时年轻，在一起就是尽情享乐，一身的精力都是为了和对方肢体交缠。而现在曾经赤裸的身体包裹在暗沉的西装里，前尘往事也就裹上了黑纱。
天下又不是每对老情人都想复合。时至今日，叶修才想明白这回事。他不知道拿王杰希怎么办才好了。他可以应允他，又自然而然地拒绝他，送他面子一起合作，杀青后又把他重新放得远到天尖上。
王杰希走到摄影间前，已经几乎恢复了往常的步伐，只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揉揉小腿。他又等了一阵子，黄少天几个人都拍完了，凑在一旁检查出片，挥挥手让他也过来。笑着说这个摄影组虽然和他们语言不通，但出来成品确实不错，看起来也研究了电影剧本。
一部不折不扣的爱情片，讲几个男人纠缠不休的怨情诗，拍进几张照片里倒真有几分欲语还休的味道。黄少天被叶修从背后抱拥着，而叶修修长的食指竖在他的唇间；另一张喻文州仰面倒在叶修的膝盖上，手里无力地拉着对方的领带。
叶修，或者说叶修扮演的男主角，半生里周旋在六个情人间，他是掠夺者，绝对的支配者，而他们是纯粹的虎与伥的关系。他抬头看看前面，摄影幕布上周泽楷跪在叶修的脚下，白净的颈子向后仰着，漂亮的脸被叶修扣在双手间。
而叶修当然是极具魅力的演员，他能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带人入戏，那些夹杂着情欲、寂寞、彷徨的情感被寄托在手足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只要他站在聚光灯下，他就是他扮演的角色。他是影帝。
“Wongjaeshi！”
王杰希微微恍惚，被摄影师半生不熟的中文叫回神来。他看看亮得发白的灯光，眼睛里微微发酸。
他不想和从前一样陷在那些温情的漩涡里，在戏和人生，灯光下和黑暗中纠缠不休。人年轻时尚有些许勇气，那些冲动让他们获得爱情，也让他们失去爱情，而现在他们的力气却只够支撑一个人前行。
“想什么呢？”他睁开眼，叶修的鼻尖凑到他面前。
“王先生，偏头，偏一点头。”翻译在一旁满头大汗地忙活，韩国的摄影师着急起来就是嘀嘀咕咕一大串，听着比黄少天语速都快。
王杰希比叶修高一些，被要求着向后弯下腰，而叶修俯身向他。补光灯下王杰希额头已经有了些薄汗，他估计着要是这样下去，拍不完一张又要去补妆。
他早年间明明是模特出身，照相机前的日子不一定比摄影机前的时间短，这时又的确找不到感觉了。叶修揽着他的腰压过去，王杰希只觉得自己快被折断了，连呼吸都没法通畅地连贯下去。
“你躲什么？”叶修问他。
我没躲。他想，下意识就要别过头，一旁的摄影师急的嗓子发哑。
“看着我，王杰希。”
叶修声音大了一点，不是命令但的确是不容置疑的语气。然后他感到自己的双唇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碰触了，周围一瞬间地静默，所有声音都离开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
“算了吧，叶修。”王杰希低声道。那一刻终于完全松懈了下来，只有手指在对方背上绞乱一方西装成春水般地褶皱。
他的脚已经麻了，没法再拔开双腿向他奔去，也只向他奔去，沿着黑暗的深河上溯。他在叶修的瞳孔里看到一个笑着的自己，耳边响起连绵不绝的快门声，他又重新回到这个嘈杂的世界了。
而叶修只知道，王杰希的嘴角勾起来时，眼畔有温柔的笑纹。
【下】
首映式放到一半时，王杰希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首尔冬天的夜冷得出奇，他来参加活动，大衣都扔在保姆车里，在剧场外随便遛了一会儿就撑不住了，只是好巧不远的地方，刚好看到叶修正狠命地拍打着一个自动售烟机。王杰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你干什么呢？”
“没烟。”叶修一脚踹在机器上，铁皮震了震，没给他吐出任何东西。
王杰希知道他是烟瘾犯了有点起脾气，仔细看了看售货机上的说明，跟他说：“这机器需要刷身份证明，未成年不能买的。”
“哥像未成年？”
“你没身份证明。”王杰希无奈道，“护照不能用的。”
叶修顿了一下，像是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他肩膀耷拉下来，向后倚在机器上半晌没吭声。
王杰希转身要走，听他突然又问：“老王你会韩语？”
“就一点儿，”他耸肩，“以前拍戏在这儿学的。”
叶修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夜里像有流火点燃。
“陪我去买包烟吧。”他说。
王杰希没想到得是，叶修竟然有驾照，他借了翻译的车三两下拐出剧场。并在市内密集的车流里，对方的解释倒和他想的差不多：“以前拍戏时考的，反正这边也快。就许你学语言不许我学驾照啊？”
车里一暖和，叶修的话也变多了。他单手搭在方向盘，手指在黑色的皮具上白得发亮。
“我那会儿来的时候比你早多了，这儿是还叫汉城的吧，挺好的名字，一改不习惯了。”
“说得好像你常来似的。”王杰希习惯性地呛他。
他们沿着汉江一路开过去，对面的车灯交杂着城市里的霓虹看得人眼花缭乱，然而即便如此，王杰希似乎还是看到了几个曾经熟悉的建筑。他那时候过来拍戏，一个剧组里什么国家的人都有，年轻人到了晚上就到处找“包装马车”，往往还会叫上几瓶烧酒。那种酒有些苦杏仁味，酒精平淡地入口，到喉咙里才爆炸开。喝得多了，就在汉江边胡乱地散步，有人指着南边的楼房说等有钱了买个十栋，旁边人嘲笑道，又不是韩国人，房子买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像是手里真握着一笔钱能够指点江山一样。
王杰希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喝得腿都发软，抱着手机窝在一边给叶修打长途电话，他断断续续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汉江上的风把他头发打得潮乎乎，胡乱纠结在一起，叶修笑他酒气隔着电话都闻得到。等他回国，还拎给叶修两瓶烧酒，叶修不屑，说这都是哥当年玩剩的，结果照样是一杯就被撂倒。王杰希在他睡着时偷着亲他，一嘴苦涩的酒精味道。
现在烧酒早就没那么好喝了，他们对一切需要大家一起喝酒庆祝的场面兴趣缺缺，但只有彼此的空间却比烧酒都苦。奔流的时间比汉江的水更让人唏嘘。
等到两边的路灯渐暗，车流也变得稀少，叶修终于把车停在路边，坝下汉江的潮水拍打着岸边，声音像是叶修刚刚拍打着售烟机。暖气吹得王杰希有些发困，他刚刚闭上眼睛叶修就打开车门又坐了进来，他把开了包的烟扔在一边，递过来一罐热饮。
王杰希倒有一瞬以为会是烧酒，到底是没那么疯狂。
期间叶修和他的手机都响了几次，王杰希耐下心来把他们一个个按掉。叶修看到后笑起来，说下次再打来就接了吧。
能说什么？王杰希瞪他：“赶紧回去吧，明天一早的飞机。”
“就说我们私奔，不回去了。打算黑在汉城了。”
“……”回赠他的沉默比拒绝更令人难堪。
叶修终于没按掉下一个电话，再次下车接了起来。
首映式上电影趋近尾声，巨大的荧屏上叶修的身影和开篇时重合，那个男人穿着邋遢的西装，嘴里哼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断断续续半醉不醒，手里还拎着一枝打蔫的玫瑰，独自一人走在异乡潮湿的街道上。而现在他面对着驶来的车，街角旅馆前昏暗的灯光，奔流的河水，像被光影割成七零八落的人生。他等的人或许在布达，或者在佩斯，在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街角，在每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中。主人公的前半生辜负了太多爱情，那些与他有过纠葛的角色在回溯中逐次亮相，他们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和他争吵，有人渐行渐远再难相见，而他最终来到深夜关门的花店前。花房改了名字，不是For Summer而是For Autumn，主人早已换过几人，他驻足在那里，捡起被抛弃的玫瑰，站在黑暗的窗前用手指描摹初恋的面容。
叶修挂了经纪人的电话后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冻得实在受不了，冰刀子一样什么东西一寸一寸地刿着他的心。他突然想问当初王杰希是不是就这样站在江边，一次次拨通他的电话，那时电话两端似乎比现在一道车门的距离都短。
王杰希当然不会回答他这种问题，也不会有昙花一现般的笑容。他捧着热饮喝完，叹了口气，望向他说：
“叶修，我们啊…………”
这句话应该到此结束，至少不是由谁决绝的划下句号。叶修几近恳求般看向王杰希，即使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又是如此坚持觉得他们之间还有可能。
戏里真假，梦里虚实，到头来都是一块刮花的玻璃，晦暗地隔开曾经未来。他或许太过沉浸于他扮演的角色，连那份悔过和执着都重现得如此真实。那王杰希呢？他是不是也将故事里的决绝渡到了己身。
“开车吧，叶修。”王杰希最终吞回了那句话的后半段。他终于知道，对叶修，对他们自己，他即使没有再次赴火的勇气和力量，也难以亲手扑灭微弱地一丝火苗。
年轻时的分别太轻易，如今总是再拾艰难。物非，人也非。而谁也没法说是否有那么一丝相对的静止，像一座桥，连起南北两岸。
车子开在回程的路上。王杰希查着手机的行程，告诉说东京和香港的宣传他都不跑了。
“回北京？”
“嗯，有工作。”
“好吧。等回北京再说吧。”
“说什么？”王杰希关了手机，闭上眼睛倚在了靠背上。
“说……”
叶修想也许我们还有一些好说的，比如今天拍摄时的吻会被捅出去，明天就是你陪我上头条；比如会不会有人拍到我们一起跑出来；比如我们如果难分真假，也可以再假戏真做一次……
他的尾音停在一片遐想中，而这时有白色的飞絮抚过车窗。
冬天又怎会飞絮，只有王杰希的侧脸隐没在暗沉的天空下，他在走廊中的侧影才是戳在自己心中的冰锥。
“真的下雪了，王杰希。”
叶修转头向旁边，他看的人沉在安静地深眠中。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