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忘记了某个人说这句话时,他们间有没有恰巧驶过一列火车。地与天原,分割两端,还是只有他一个跌进了夹缝里。
“叶修没什么大事了。”
喻文州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黄少天平平淡淡通知般地口气,他迷迷糊糊的,心中却一瞬百转千回,想着如果叶修出不了手术室,黄少天又会是什么表情哪般语气。
但那个声音还是以惯常的节奏继续着,好像火车轮履在铁轨上推挤着嗒嗒徐行,他杂七杂八的想法都被碾碎。
他感到手背被人拍了拍:“我说你也真够行的,前几天发过烧吧?一路赶回来还不眠不休不吃药了?大夫说你这是疲劳造成的低血糖,一起身就犯晕,别说吓着我们了,连刚出手术室的大夫都被你吓一跳,你是不是还想把叶修吓得立马坐起来啊……”
黄少天抱怨着,额头上结着细密的一层汗,不知是照顾他赶出来的还是吓得,喻文州试图动动发麻的手脚,发现自己正斜靠在输液室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毯子腰后还垫了件不知是谁的大衣。
“医院没有多余的病床给你躺,就把我们打发到这儿输液了。”黄少天看他不太舒服的样子撇撇嘴,“我只想着知会你一句,没想到你这么不要命地往回赶,你说你着着的算是什么急,里里外外真要打点也是王杰希的事……”
他说到这一句,仿佛提起了什么不该提起的事情,声音渐轻,最终无头绪地竟给话收了尾。喻文州装作没听到,笑着挑他前一句的错:
“只是知会声?”他真该录下黄少天那天晚上的电话。
对方没吭声。
“行了,叶修怎么样了,你仔细说说吧。”就算黄少天换个语气换个时间给他打这个电话,他未必就不会赶回来。喻文州输着液的一只手冷冰冰地搭在扶手上,他用指尖微微打着圈,又打了个叉。
恐怕不仅如此。事实上,放不下的人是自己,和别人怎样都无关。他必须承认,即使已经告别年少轻狂的年纪多年,还是会有一个名字,能在自己心里轻易掀起惊涛骇浪。
“老叶福大命大,手术挺成功人快出ICU了,脊椎神经受损情况怎么样要人醒了才能知道,不过预期还挺乐观的。”
喻文州心里默默点头:“什么时候能醒?”
“能说出话来怎么也要个三天吧。”黄少天回答,不自然地顿了下,俯身问他:“文州,你在这里待多久?”
王杰希去探望时,喻文州还睡着,黄少天不在,滴瓶快打完了,尖锥一样的透明液体像是固定韵律的什么东西,一声声拍下来,渐渐挤空一个干瘪的袋子,从蜿蜒的管子里盘旋而下。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声音,只是他站在一旁时太静了。在最后一滴渗完之前,王杰希叫来了护士。喻文州全无反应,他正陷在梦里,2004年的秋天。
之前垫在腰后的大衣已经被抽出来,叠得平整放在一边的椅子上。王杰希把它拿起来,抖开,穿回了身上。
2004年的秋天,干燥地泛着土色,在喻文州的梦里阳光不是光,是撒下的沙子。他升上高中,他喜欢的作者那年秋天出了新书,而他是在书店第一次遇到叶修的。
那个时候人文类图书在书店中占得角落太小,尤其一个开在学校门口的书店。他不得不从一摞摞垒得极高的教辅书中跻身而过,生怕一个错身间那些脆弱的知识便跌到地上摔成粉粹。铺满两个架子琳琅艳丽的杂志和漫画掠夺着视线,里面某期某本大概是黄少天写在纸条上的目标,现在妥帖地躺在喻文州的口袋里,不过他现在还不打算去找。喻文州想找的那本新书蜗居在最靠里的架子上,灰白的封面毫不起眼,塑封的薄膜上一层细灰。
他拎起那本书前后打量了一下,显然是有点不满喜欢的作者如此待遇。原本他习惯简单翻翻序言目录,不过可惜周围并无样书,又是肯定会买的书目,他也就不那么有所谓了。他夹起书欲走,身后响起把懒洋洋的声音:
“第214页有错误,你要买么?”
——原来那个声音曾经那么清晰。
“你看过?”他笑着转身。
18岁的叶修,身材还有着少年的瘦削,身上罩着件垮垮的校服倚在书架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阳光自书架的缝隙爬进来,悬浮的灰尘让他的轮廓变得模糊。
“我当然看过。”他说。
护士来通知王杰希可以探望时,他其实已经准备回家了,不过仍然点点头,说自己马上就过去,因为疲惫,他的动作有些迟钝,护士只当他是太过惊喜而愣住。
叶修情况转佳的速度超过预想,王杰希甚至有点恍惚,仿佛病危通知单是他上一秒刚刚签过的,不过总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他的嘴角因此就用合适的弧度上翘一些。
同来的几个人里他只有黄少天的电话,他犹豫了下给对方发了条短信,抬眼就又看到了走廊上坐着的周泽楷。
他和周泽楷见过很多次,但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他当然对周印象深刻,叶修的后辈,长相俊美的新锐作家。不过王杰希对叶修的工作并不太关注,对周泽楷的印象自然也就停在了脸上,如果真要说还有什么?大概就是同类的嗅觉——
周泽楷倾慕着他的前辈叶修,毫无疑问。
王杰希停住了脚步,迟迟没有过去。难得有这样的时间,他在一个足够简单单调的空间里看向对方:
医院的冷光灯下,周泽楷的侧脸半明半暗,更加像是大理石雕刻出的塑像——从眉骨到鼻梁都用最完美的比例切割,那些锋利而危险的角度支撑起一个英俊深沉的轮廓,脸颊却在白色的灯光下没有一丝血色,美得十分冰冷。他还很年轻,漂亮的眼睛里燃着只有这个年纪才能燃起的火焰,干净、热烈,他烧着名为爱情的火,在别人看不见的黑暗里,最黑的瞳仁里,向着一个人悄然又迅疾地生长着,即使是秘密的苍白的火焰也能令人灼痛,而最痛的却只能是他自己。
走廊的拐角处,王杰希肆无忌惮地观察这个年轻人,他猜测着这个年轻人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叶修的,如何爱他指尖的烟灰嘴角讽刺的笑,在他最美好的年纪里把所能给的一切都投进了心里虚无的洞穴。
他心里几乎充满怜爱。
黄少天很快回来,带着便利店买来的包子,又分给对方一罐咖啡,和他挤在一条椅子上吃得口齿不清。王杰希这才好像若无其事一样走过来,随意和他们说了几句,也答应几个人轮流过来照看,毕竟他们已经24小时没有回过家了;接着他进去病房,让护士帮他们打来热水。
叶修仍旧躺在那些繁重复杂的机器之间,没有知觉不能回应,脸上罩着巨大的氧气罩,像是死去法老的面具,塑料的弧形下却有着诡异的金属的气息。王杰希能做得不多,只能小心地给他擦擦脸和胳膊,绕过那些插在上面的针针管管。
他忽然冒出荒诞不羁的想法,也许叶修早就已经死了,躺在这里的不过一具人工制造出来的机器身躯,只是他们做得还不够好,叶修还没有灵魂。那些管道里输送的不是血而是红色的汽油,不是营养液而是流体化的数据,“叶修”好像一个活体化的硬盘,等待着曾经的记忆、情绪、性格、感情一点一点写入,数字重新聚合成为一个人格。
那样的话,感情那些数据可不可以删去一些?
大概不行,所有数据都是构成叶修这个存在的一部分。王杰希撑着头坐在床边,因为自己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竟然笑出了声。
但他慢慢地,更加相信自己了。心电仪的显示屏上显示得是汽油的输送量,而脑电波则是数据写入的进程表。
大概是真的,毕竟机器的蜂鸣声这么大,那些电流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有冰凉的液体流过来,顺着毛孔钻进血管。
滴滴答答。
慢慢放大,杂糅着数据流过的风声占据了整只耳朵。那声音他突然觉得熟悉,竟和他刚刚在喻文州那里听到的声音相同。
电流声、输液瓶滴下液体的声音,一点点,塞满了身体。
王杰希质疑着所有存在的真实与否,而想要证明自己的观点也实在简单得不得了,他的右手因为搭在叶修的手背,指尖已经凉得泛白,而那指尖顺着他们拥抱过的手臂、肩膀、喉咙爬到氧气面罩的管子上。
他掐住了传输氧气的管道,他注视着叶修。
无知无觉苍白地脸,因为无法呼吸逐渐变得通红,染上痛苦的表情。在他身后机器的声音同样杂乱了起来。
不稳定的心跳,警报边缘的挣扎。
如果这样下去,一切终将结束。不再会听到那些扰乱的声音,一切重回宁静,成为静止的水平线,像他每次在海边日出时看到的地平线一样,有着哲学一样没有棱角的平直。
王杰希闭上眼睛。
然后松开了手。
他终于如释重负一样呼出了气,在重新响起的规律又杂乱的声音里,获得了最大的安静。他望着这个和自己结婚的男人,说:
“叶修,我给你念那个故事吧,”
你们喜欢的那个。
而不在这里的喻文州没有醒,叶修更没有醒。
他手里也没有那本书,但他依然仿佛朗诵一般低声念着:
那是淋漓的毒,也是虚妄的药。
他既往不咎。
一定是烟火在他的舌下,在喉咙,他把它饮下,亦或是被它吞没,滚滚地去往哪里,滚烫地明亮的疼痛的,
然后以他的食管为引,终于涌出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