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外者 （十九）
试试归档
第十九章 团圆
这天早晨骤然低温，海面上先是升成一层薄雾，然后一点一点，愈加厚重起来。隔着海湾，箱岛对面的中心塔半隐半现没于一片恍惚的白中，连塔尖的探照灯似乎都没有亮起。
叶修坐在兴欣门口的台阶上，连抽了三颗烟，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那光线浅淡，有着疲惫的苍白，始终不足以穿透迷雾的另一端。即使是数字化可以构建起虚拟世界的如今，想要在现实中轻易驱散一阵浓雾，也未必会有轻松的办法。他终于摁熄了最后一支烟，烟蒂被几只落下的海鸥踢走。
“我要出去一趟。”叶修回身，对屋子里的人这样说道。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老魏：“去哪儿？”
“中心塔。”他挂上惯常的笑容，有些轻松的戏谑，像说起一个可以随意进出毫无限制的自由之地：
“天黑前就回来。”
王杰希开着车从主干道冲出来，碾过滩涂上的碎石，身后的警报声像是凶犬一样紧咬不放。他开车的风格与他平日的行事大相径庭，路线飘忽难寻，几乎等着绝境逢生一刻般从最险要刁钻的角度避开监视器和多隆的围捕。即使是叶秋这种长年游击的反政府分子，也被他这种粗犷又诡谲的风格吓了一跳，甚至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是被送到了哪里。
王杰希帮他拉开车门：“我们从这里分头走。”
叶秋一愣：“什么意思？”
王杰希似是小声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一起走目标太大，分开更有效率些。你走水路去箱岛，叶修和你剩下的同伴应该都在。”
“海上有监护网，我穿不过去。”
“这个不需要担心。今天一早喻文州他们黑掉了中心塔的电力系统，趁这个机会入侵局部监护网的管理系统并不难。你们既然是从水路偷渡来的，应该也知道怎么从水路脱身。”一边说，王杰希一边走到岸边揭开一层光学迷彩布，那是一条小艇。虽然比叶秋他们偷渡时浮潜两用的快艇老旧低级上不少，但看得出是被精心维护过的。
这时叶秋才突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王杰希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立刻抬头问他：“那你呢？”
“我绕到城郊，那里有片垃圾循环处理的作业场，对于多隆来说障碍很多，不方便追击，我会从那里穿过工业区，到箱岛和你们汇合。”
叶秋冷笑，说：“你什么意思，是想把人引过去，等着被围捕？王杰希，我还不需要你牺牲什么来救我，我也不想欠你这个人情！”
说完他掉头就走，只是又被一把拉住猛力拽了回去。
王杰希皱着眉：“时间这么急，你就不能像你哥一样让我少说点话？”
叶秋一听这话更生气了：“我又不是叶修，也没认识你很久！你就不该救我，代替我哥死也是我自己选的……”
“不是他选的。”王杰希打断他，也不想和他再多纠缠这种无用的问题，“别自作多情了。”他说着转身把人扔在原地，“我只是选取胜算最大的方法而已，还没打算为了你把自己送给中心塔的人。”
车子的引擎很快又被打响，轮辙一路向上驶离滩涂，很快绕出了叶秋的视线。叶秋走向那条船——
一只“方舟”。
王杰希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逃出生天。但他同样没有撒谎，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方式。他当然不能指望喻文州和黄少天他们能为自己争取到多少时间，不过撑到可以兵分两路的地点已经是一种成功。叶秋并不熟悉垃圾厂的地形，而王杰希也对横渡海湾没有把握，他的安排已经将胜率提升到了最大。
车子已经离市内越来越远了，垃圾厂外曾经都是大片的田地，不过自从食品合成工业化后，这种自然耕作的农场就被抛弃了，年复一年，成了荒乱的垃圾乐园。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处理的工业废料掩在半人高的杂草里，无声无息地扩大了垃圾处理厂的作业半径。这曾经备受诟病的地方如今对于王杰希来说倒是难得的掩护，他抛下车子，锁定汽车识别码追来的多隆很快被杂草和垃圾绊住，迷失在复杂的地形中，而即使他们找到了具体位置，王杰希也早就弃车逃出很远了。
他确定过身上没有任何会被干扰或者远程控制的电子仪器，不过人的身体在红外线下根本无从遁形，他只能徒步尽可能地走快一些，只要穿过这片工业区，告别那些无处不在的“监视眼”，前面就是箱岛那片无法地带。
然而身后还是渐渐传来了机器运转地咔哒声，多隆的履带轧过杂草和废料，那声音越来越近。王杰希猫腰藏在一个集装箱后，看到两台多隆的影子从工厂门口投射进来，拉得长长的正够到自己脚下——军用3105型，虽然不是最先进的配置，但是杀伤力对于他这种血肉之躯来说戳戳有余。被红外线搜索系统扫到也是迟早的事情，而拖得越久过来的多隆也就会越多。
王杰希咬咬牙，一个滚身从集装箱后闪了出来，还没站稳就被其中一台多隆感应到，一排子弹立刻击穿了他身后的集装板。他一刻不敢停留，直接向机器冲了过去，对待这种高新科技的产物，往往最为原始的方式才更有效。再强力的自动型攻击武器也有致命的弱点，比如说，他的反应速度永远难以超越人类的反射神经。王杰希用全身的力量去撞击这台多隆的腹部，也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另一台多隆的搜索范围内。这种类人的机械武器在这一奋力的撞击下也想人一样失去了重心，仰面摔在了地上，履带徒劳地空转，而他的武器只能指向上空了。王杰希迅速闪身，另一台已经把枪口调转向他的多隆则完全暴露在了这射程中。两排子弹射出，两台多隆毫无犹豫地向伙伴喷出了致命的火舌。
深呼一口气，王杰希庆幸自己终于逃过一劫，正打算照原计划从工厂内撤出时，一阵刺耳的警鸣在身后突然想起，那声音太过尖锐，他不得不紧紧捂住耳朵，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多隆损毁后是会发出警报和定位信息通知其他多隆和中心塔的人员的，而军用多隆无疑更为敏锐。一阵警鸣后王杰希清楚得听到工厂门前传来骚动，那些多隆获得了具体的目标一并向他袭来。如果他估计得没错，中心塔的军用直升机也应该已经起飞，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这里死死围住。
他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
如果说人有绝望这种情绪的话，那一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但王杰希连这个空暇都没有，他的脑子像是被烧热的电路，尽可能地计算每一条出路的肯定性，他尽可能从各种废弃物的缝隙间钻过来躲避紧随而来的追踪和子弹，然而这样他的侧腹和小腿还是各中了一颗子弹，他已经尽力避开了自己身上的致命部分。王杰希窝在排气管道的交汇处急促地呼吸，身上跑出的热汗又因为疼痛变冷，他也走在清醒的边缘了。
他想起自己之前数落叶秋的话觉得有点可笑，现在自己真的是陷在了绝境之中，倒不好说是不是为了替叶秋来送死了。海上那条路，多少风险小一些，如果再过一阵子，说不定叶秋已经到了箱岛——叶修他们大概会做接应吧。
嗯，叶修。他想，又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他当然不能死在这里，他一定不会死在这里。他要见到叶修。
王杰希甚至在心里笑了出来。
如果不是自己，谁对叶修来说都不行，叶修要见到他。
王杰希没有之前的力气，就随手捡起一些钢料，直接打弯了面前那个多隆的枪口，对方再也没法用正确的角度瞄准他，而他看准这个间隙，不停地向工厂后面的出口跑去。他觉得自己跑得很快，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错觉，因为受伤而作痛的腿不断提醒着他这个事实。他推倒身边的木梯，成捆的钢线、生锈的铁桶，在多隆的攻击中躲避着，甚至他看到了工厂门外淡淡的天光。
两台多隆把他夹击在了出口前集装箱的缝隙中，枪口对准了他。
“王杰希，过来！”
他好像听到了那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想他一定听过无数次，但还是想继续听下去。
比如在他第一次走入中心塔的时候，或者某次和那个人合作时，虽然次数确实不多，再或者是他手指被戴上戒指的前10秒——
也或者不过是一个个平凡的瞬间，在下班归家前，在一起散步时，在接吻和做爱时。
那个声音对他说：
“过来。”
王杰希猛地抬眼看向斜上方。
是他！
是叶修！
“跳上来，王杰希！”
像是下意识地一样，王杰希用没有受伤的右腿蹬住侧壁，一个翻身跃上，被叶修紧紧地抓住了手拉上的集装箱的顶部。接着下一刻，一大捆钢筋砸了下去，多隆被死死埋在了下面。
然而王杰希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被叶修拽着逃出工厂，越过工业区后方的砖墙沿。他只知道，自从叶修撞入自己视线中的一刻，从视网膜到脑神经便烧灼一般地疼痛。王杰希紧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颤抖地牙战，他紧紧掐住的指甲陷入肉中，靠着疼痛证实这一切并非幻觉——但世间的潮水依旧快速地从他的头脑中退去了，他被割裂到一个黑暗的真空中，头脚倒悬，血液冲击着头脑中的每根血管，叫嚣着就要爆裂。
“叶修……”他轻声地说，连自己都无法分明的声音。
叶修停住了脚步，这声轻轻的呼唤像是巨石终于滚落湖间，不可控制地，无可阻挡地让所有情绪都剧缩爆裂，仿佛空间的坍塌，真空中的爆炸，无声地掀起巨浪飞花。
他把王杰希紧紧顶在墙上，抓着他双臂的手力大地惊人。他用尽全身力量去拥抱他，去渴求一个亲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到哪天，而无疑，王杰希是支撑着他最大的那个理由。他们吻到舌尖发麻，干涸的嘴唇被碾压地生疼，想要把对方拆穿入腹，把血和骨都溶在一起，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但是除了这样，又有什么方式能证实他们仍然活着？
他去吻对方的眉心，鼻尖，嘴唇、颈间……干裂的嘴唇像烧着火，焚着那些炽热的试探，变成确认，变成占有，只因爱人的温度是这世间仅有的生命之泉。
这个吻结束，叶修把头靠在他肩上，像是终于找到了个可以安心的地方，低沉的笑声隔着皮肤微妙地与跳动的颈动脉重合，热气都喷洒在颈间。过了很久，叶修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不止是他，还有王杰希。他瘦了太多，叶修的手从腰部摸上去，才觉得他凸显的肋骨咯人，而那颤抖和不规律的心跳就从薄薄的胸腔里传来。
“大眼？”他想抬头，却被对方用手一把按下。
“你哭了？”
“没有。”王杰希说着，却仍没松开手。
叶修想着自己出来前，陈果说他疯了，要把自己送到枪口上去。
他觉得自己确实是疯了。
但疯得值了——不把自己送到枪口上，又怎么能接住从枪膛中追来的那颗子弹。叶修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潮湿的起来。他双手抱住王杰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用他所能用的，最温柔的力度。
“没关系了，大眼，没事了。“
“我回来了。
【TBC】
不知道梦话能不能成真，爱你们嘤嘤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