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情夜

窗外的爬山虎遮了大半的光,这间老居民楼里的单元房显得更阴暗了。
王杰希踩在地上那些交错的光痕上,目光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望出去:两个男孩挥舞着树杈在楼下跑闹着经过,他们去玩沙,要去当将军,天空的鸽哨离他越来越近,骤然覆盖了耳边一切声响。
“怎么不脱了?”

鸽子呼啦啦掠过房顶,一刹那的空白里这句话钻了进来。
他身后一张老旧的单人床,坐上人便咯吱呻吟,叶修在那里看着他,目光一动未动。他的手又重新放在衬衣的纽扣上,指肚摸在纽扣的边缘,按出浅浅一道白痕,那是一个非常缓慢的镜头,手指的转动比时针都要不着痕迹,然后咔地一声,白色的海向两边被分拨开来,快得像闪电,海浪一路往下冲荡,留下嶙峋的白色石滩——他一丝不挂。
“过来吧。”
那个人和他说。
他从窗前走过去,最后一缕光从他裸露的皮肤上划过。他走得笔直,脚步很稳,和一个傍晚归家的常人无异,眼睛里只有前方,任那些光亮擦肩匆匆滑走,如水的阴影包裹住他。男人的手从他腰部慢慢滑下,停在双臀,那里的弧线并没有想象中圆润,手心的皮肤发凉,像两块白色的鹅卵石。

他走过来的样子让自己想到了谁,怪怀念的。叶修把人往前拉了拉,头靠在他胸腹间。
“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
“不知道。”他说着,胸腔里的回振在叶修的耳目里砸出一道裂缝。

 

那是他第一次见叶修。

 

王杰希那年二十又一岁,像根刚刚被人从水里拎起来的葱,细长条,青白色。他不是个运气太好的人,又面生瑕疵,熬到这个年纪在圈子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依然没什么成绩。在这种地方,人们不管能把阅历实力说得多好听,始终逃不过一个通论:出名要趁早。毕竟青春只有那么几年,往后他们的资本只会越来越少,年华换不来的金子,用其他只会更难取得——他还算是根葱,总不能白白在空气里被晒干。

于是21岁的王杰希,这个夏末的夜里站在他自己的深渊前,那是一扇八几年款式的防盗门,是一个坐上去便会咯吱作响的单人床。

叶导,叶老师,是个怪人。小王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是应该在某个宾馆房间发生,还是在一个外墙被爬山虎覆盖的老式民房中,他只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命运的分水岭前,等着某一道溪流挟卷他入海。

他背着月光慢慢走向叶修时,心里想了很多有的没的。

叶修原来是这样直接的人吗?那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交易,或者说,习惯了别人给他的献祭。

而他是羔羊吗?会有羔羊想要从狼的肚子中衔出金子来吗?

接着他想起了介绍他来的经纪人,他看着很局促,一句话百般暗示千般回转,意思却不容他拒绝,那个男人在和自己说这些话时在想什么,大概不会是叶修下一部戏适不适合自己,而是自己还不清的贷款和儿子的学费。

而人们又如何与叶修说起,说有一个无名的小演员,甘愿在某夜献身于你换一个机会,他会给吗?他会笑着说,床上随缘,床下随命。

王杰希想着那个场景,嘴角险些兜不住笑意,他并不是认命,也不是麻木,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与常人迥异,在他眼中这既非一场献身也不是个需要斤斤计较的交易,只是人生戏剧中的一幕,他的灵魂浮在夜空注视着自己,也可注视人间一切弄巧成拙啼笑皆非。

然而当他面色如常地站在叶修面前时,他脚踏的坚冰却突然碎了一角,他心里咦地发出震颤——男人黑如沉水的眼睛注视着他,他的目光里有夜色、光阴、断裂的月牙,还有一个自己。

王杰希蓦然紧张起来,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到的情绪,迷雾一样笼罩着自己,随着男人摸上自己身体的手寸寸升温,挤压肺腑发出轰鸣,他心跳如擂,需要默不作声地消化心尖惊颤的激动,独自吞咽胸口翻腾的滔天海浪。

很久后他才会明白,这一时刻是在与命运另一场相逢。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吗?”

听他说不知道,叶修闷闷笑起来,面上也有波波余震荡开。

他张开手抱着王杰希的身体,相触的皮肤长出吸盘,等太阳追下去,月亮爬起来,王杰希的皮肤变得更加冰凉,他踩在地上的光痕变成月亮的影子,他甚至开始颤抖。

我抱抱你,你就不冷了。叶修和他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切本不该如此。人们的足迹在错轨上耿直地想保有原有的路线,不是夸父逐日一般倒在跋涉的路上,便是迷失在自我的怀疑中。

“我是洪水猛兽吗?”叶修问他,“你会怕我吗?”

王杰希摇摇头,他甚至伸出一只手,试探着摸了摸叶修的头发,他的头发有坚韧的根系,因而生长旺盛,在手心沙沙地骚动。

“我为什么要怕你,”他说,声音很轻,“怕你还怎么诱惑你?”

“你是来诱惑我的吗?”叶修的嗓音中有温柔地笑意,这不是违心地笑戏剧性的笑,他从心里发出对命运的怜惜。

我是。王杰希回答他,我来诱惑你,是在承受命运给我的诱惑。

命运会给人什么样的诱惑呢,他会送来一个和你灵魂牵引的人,可能在一个讽刺的场景中,一个尴尬的时刻,过于惨白的灯光在你们头顶扑闪,然后熄灭,没人看清剧本上的后续。

我被诱惑了吗?

叶修扪心自问,他的兄弟还软塌塌地垂在胯间。

在一个本该声色旖旎的夜,他们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抱拥着,一个赤身裸体,一个衣冠楚楚。叶修甚至像是面对一个树洞一样和他聊起天了。

 

他活得很僵硬,不轻松,总是紧绷着一根弦。他不是那样的人,也有过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时候,但后来不一样了,他很怕看到对面人的表情,那些艰难的表情,不管是笑着或者是严肃地,似乎都绕着八道弯在体会他所说的话,他的疲惫突然潮水一样地奔涌了出来——他不想说了,他怕被听到。

他不和家人说,不和被称为妻子的女人说,不和工作上的人说,渐渐也不想和聚少离多的朋友说,那些要说的话只能写在剧本里,写进镜头中,世人再去揣测,终究是在一片幕布前,和他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王杰希是被送到他床上的,该发生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像彼此与命运的对抗一样,他们交谈却不交缠。叶修没有想到过这会是一个这样的夜晚,他习惯逢场作戏,有人要欢愉,有人要恩惠,而他需要灵魂枯槁时的续命药,那样的交易不稀奇,肉体攀峰登顶,灵魂背道飞驰,见怪不怪。而他今夜有了遗憾,他不想要这样的开始,却因为这样才得到开始。而他能做的抗争竟然只有去把控自己的欲望。

叶修把王杰希拉到床上,床单很干净,和那些积灰的柜子比仿佛有时空上的错位,他们则是这罅隙中的人。

叶老师和小王说,这是我姥姥的房子,她去世后这里就是我的了。只有这里是我的。他在心里说。
这张床底下有个箱子,是我藏的宝藏,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并不想要回答,只是自顾自喃喃道,是小人书,好多好多小人书,你要常来看看。
你要常来,他说,你可以把他们借走,但每次只能借走一本,你要来很多很多次,才能把他们看完。
王杰希没有说话。叶修闭着眼睛,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点头。之后这里很久都没有声音,他们成了砌在一起的石像,保持着凝固的静默。直到某一刻突然来临,王杰希凉凉的吻落在他发顶上,这个吻看不出有什么情欲的色彩,却缱绻而令人遐想,像猫咪模仿人类悄悄拥有一个水晶球。

叶修心中动然,手心沁出汗水来。

他抬起头,王杰希正望着他,说我会来,你不要难过。仿佛直接指认出他灵魂残缺的形状——他在夜里孤枕难眠,总要有人把他渡回这一岸,但心又狭小,不想和幢幢人影同居一隅。

王杰希想他第一次把自己就带来了这个地方,是诡异的巧合,还是精心的试探,但明明跳入深渊的人是自己,深渊又有什么理由对一个访客忧心怖怖。他在疑惑时面上有浅浅的阴影,目光向两根细细的探针插到叶修胸口里,一个扎得深些,一个刺得浅些。

叶修当然不会对一个爬上他床的小演员有什么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好看的东西谁都会想玩一玩,他拿捏摩挲时不想释手也是正常的事情,也许恰巧是王杰希脱下衣服时,鸽哨太响,他坠入轰鸣的幻觉里,觉得这具身体莫名连起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承载了些看不清的虚幻万象。

 

王杰希的眼睛有些瑕疵,介绍他来的经济人和他这么说,他有些……有一点不对称。叶修当时抽着烟,听了只是一乐,说你既然想让他出头,就带人来看看吧。

瑕疵这东西,有时候也不是瑕疵。我捡来插花的树枝,也不是对称的,因为万物总爱往有光的那一侧生长。

这时他想,若是我要一直看着他,我也要变得不对称了。

叶修细细打量他,说你天生就这样吗?

王杰希点点头,被叶修双手捧住了脸。

他脸长得很小,从眉骨到鼻梁挺直锋利,像从冰山上削下的一截,下巴尖融雪一样流到叶修掌根的交缝里。唯独那双眼睛,是真的有意思。一大一小,一只专注地看他,把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进去,另一只对整个世界都不屑,多一丝光都觉得吵闹。

你笑起来会好看。叶修说,但可惜小王业务不熟练,只会冷冰冰地吻他,他得来全靠想象,如此一来便想到小时读到的一段故事,某本小人书里的:

一位男子要去雪山上为他的心上人采一束花,姑娘在山下心心念念地等着,这男子却一去无踪再未回来,旁人都说他是被山神留住了。直到那年初春开山,山顶的积雪化水流下山涧,河流携卷着碎裂的冰层,人们才又找到了这男子的身影——他被冻在一块冰中早就一动不动,生前的样貌和最后的动作都被保存了下来,包括他手里的那束花,红的像火一样,却融不开山里的冰霜。

王杰希是那块冰,也是那束花,他是河流送来的,势如破竹地冲垮他心里的堤坝。

“有时候,瑕疵就是完美本身,可以量化的圆满是真实的东西。”

王杰希微微张开嘴巴,想说的句子刚好哽在喉咙里。

“你的眼睛其实很美,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叶修再次真挚地对他说道。

于是他对叶修笑起来。

 

月亮爬得越来越高,被他们仔细缝合起来。

他是个怪人。王杰希被他囫囵抱着,闻见他身上有烟草的味道,但还有一种更为强韧的东西,让他像更为原始的、泥土塑造的人。是的,他想了想,觉得叶修闻起来像北方的土地,干涸着,却从中拔枝出参天的树。
而他拥有了一个错觉,他好像在叶修身上找到一个蔽居的泥穴,在这里他终于可以变得温暖,也终于能再重新生长起来,他的命运抽出枝条,花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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