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城风云 2

For 绿墙山

1.

2. 

人人都爱道新年新气象。

但新年后荣城却是乌烟瘴气了好一阵。天气本就不好,天阴雾大,搞得各人心里也是乌云密布,上头政府来了人,说要监察治安工作,一下多了好几双眼睛,老冯的位子坐得岌岌可危。

“荣城不能再乱了。”这是上层原话,意味着本地的帮派都要收好了手脚,小的团体一夜间便被吞了个七七八八。出来混总要抱好大腿,这个时候各家只要按上面意思办就好了。只是海边漂来的那块肥肉,不管是自己留着还是拿来上供,都实在太过合适了。一点肉腥惹得众人都犯了眼红,最后还是靠着韩文清带着一帮警察,才强行按住了几场骚动。

这种日子里,倒是知秋会没有一点动静。叶家二少爷是个读书人,手里没沾过一点脏,最近入境频繁像是要收手生意。而大少爷已经好一段没露过面。

但没人敢当他不存在。

当年叶家大少爷突然回到荣城,也有人不当回事。然眼看之后叶修如何三下五除二拉拢了唐家,干倒陶家报了血仇,自然不肯再当那第二个吃亏的人。叶家混不吝的大儿子是个狠角色,谁都那么说。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除了一个人以外。

“憋着口气复仇,当然敢拼命往上撞。但毕竟是个没在荣城挨过风吹雨淋的,懂什么生意?没了那口气撑着,迟早要垮台的。”

荣城哪是个人随随便便就能站稳脚跟的地方。很快,趁着内部清洗后知秋会露出疲态的时机,不知哪里来的野狐狸咬断了好几根生意线,知秋会里好像一时乱了手脚,生意没有追回来,堂口又接连折损了几个。

“知秋会就要完了。”

说这话的人叫阮成。

 

港区这个地方,虽然在众人口中都是快流油的肥肉,但说白了不过是个贫民区。港区离海不远,早年是个荒凉的渔村,港口建起来后更是沦为垃圾处理厂,是个只有穷光蛋和逃犯才会落脚的地方。因为实在太过脏乱,垃圾堆砌起来的地形又复杂,变成了警察都不愿涉足的不法地带。

港口带来的不仅是垃圾,还有赚钱的工具。之后不过十年间,失去监管的港区,迅速变成偷渡客和瘾君子的天堂,这帮人搞起走私后,粉档和枪火都要从这里过遍水,生意红火,连本地帮派都要从这里走货。

而在港区里,人人奉行的是绝对的丛林法则,

港区的盐碱地上早就盖起了密密麻麻的小楼,一层套着一层,住在这里的人,即使发家以后也不敢太过张扬,他们用土砖给自己砌出一圈圈的掩盖窄小的街巷:老旧的围墙和格子楼。风吹日照下,墙皮都露着白灰,电线和晾衣绳七零八落地吊着,把头顶一小片逼仄的天割得支离破碎,衣服在咸湿的海风里吹也吹不干。

这不是个讨人开心的地方,但有人能在这里找到最让他开心的东西。

王杰希身后跟着的两个少年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他把鼻梁上架着的墨镜摘下来收入口袋,在门槛上蹭了蹭沾了沙的鞋底,一低头走进一间堂子里。

“王哥来了?”迎出来的人正是这个阮成,他看起来三十出头,干瘦,头发抹了油,镜片后藏着的眼珠能冒精光。

王杰希大步往里走,阮成殷勤地把椅子拉开,“王哥坐。”

堂里摆了三桌酒席上,围坐了四、五十人,唯主桌留下个正席。

这个位置谁也不敢随便坐的,坐其位谋其事,无事也要真三分。王杰希看起来却无所顾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连眼神也没回他一个,稳稳当当地坐下了。

看到王杰希不推拒,阮成的脸色又好上几分,这一下收敛不住,连忙遮掩一般挥挥手。热气腾腾的酒菜很快上桌。众人均是举着酒杯站起身来,等着开席。

王杰希用眼神示意他。

“荣城从来不是一家的荣城。

荣城不姓叶,不姓陶,也不姓唐。”

 

“陶家改名换姓,已经没实力搞什么大动静;唐家的老头听说是信了佛,不过也有可能是信了狐大仙,越老越狡猾,他放出话来不想接港区的盘,大概是已经捡了什么现成的好处;再者,就是知秋会了。”阮成说得激动,高高昂起头,“知秋会,在叶修手里已经败了个干净,根本不足为惧!不知道哪里来的秃鹫都要咬两口,就我知道的这半年来,他们生意被外来的团伙抢了七八分,姓叶的收不了这个盘子,就傍上了唐家的小姐,这简直是今年最好笑的事情了!”

说罢他干笑几声。

大家举杯举得手都酸了,忙给他叫好,阮成却是一摆手:

“唐小姐空有好家世,却没长个做生意的好脑子,大家都看在眼里,冯市长的新年会上,新上任的胡警司可是没给姓叶的好脸色,这个港区,他姓叶的是吞不下去了。这不,王秘书慧眼识时势,就是要帮我们上新船了!”

王杰希莞尔一笑,“我先敬大家一杯。”只是杯子举起来,酒却未入喉。

“叶老先生在世时曾说过,出来走这一遭,迟早是要还的。叶家气数尽了,是我对不起他老人家,也是时运,是命。不管怎样,这一杯我还他老人家。”

他带头把酒洒到了地上,重新坐了回去,空杯子扣在桌子上:“说了这么多,阮先生不如有话就直说吧,港区你要吃多少,怎么吃。”他伸出一只手,纤长的手指一端蛰伏着硬质的枪茧:

“给我多少?”

 

高英杰到堂里时,人已经散了。他慌慌张张跑来,一进门里连忙自觉地放慢脚步。

三张桃木桌子空空荡荡,杯碗都被收了个干净,唯有王杰希一个人坐在主桌上,面前三个白瓷小碗,一个盛面,一个装酱,另一个精细地码着面码。他跷着腿,慢慢地吃。

高英杰愣了几秒,才想起来要说什么:“老师,一帆不见了。”

王杰希吃得很香,并不理他。

男孩蹬蹬几步跑到他面前,双手撑在桌子上急切道:

“一帆出事了!”

“讲清楚。”

王杰希用餐巾纸抹了抹嘴角,直起身盯着他。

高英杰刚才瞬间上涌的气血顿时凉了个透顶,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一帆去港口……和我们之前说的一样分开行动,他去,去看货。到了我们该集合的时间,他却没来,没能回来……我去问了!港口那边有绑人直接卖去东南亚的,一帆会不会,会不会被港区的人……”

“被怎样?”王杰希又拿起筷子,“在我这里学了两年,进港区还没两小时就被绑了,以后在荣城也活不长的,让他自己处理吧。”

“可是一帆是……”高英杰喊道。

“朋友?”王杰希笑了笑,没再说话。

 

 

“港区那个老不死的,叫什么来着?”

王杰希外套还没脱下来,叶修一手夹着烟,下颌轻轻磕在他肩膀上,一边是猩红的火光撩着他发根,一边是一个水汽腾腾的吻,叶修湿漉漉的头发弄得他脖颈一片冰凉。

“雕……雕爷。”王杰希从他吻的间隙里偏过头,才回答个完整。

叶修见他避开,有点意兴阑珊地啧了下,也不知到底要不要和他谈公事,他只好带点哄弄性质地摸摸对方头发,一手的水。

“你这样容易感冒,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我当然还是小孩子,要王老师哄哄才听话。”叶修一脸狡猾地笑,没脸没皮地耍起无赖。

王杰希并不理他,一扭身走开去拿电吹风,他没来得及脱下的外套一接触浴室的水汽,更加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你要是不谈正事,我给你吹吹头发就睡吧。”

这正是新年前三天的晚上,夜里突然刮起寒风,叶修私宅里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外面尖锐的寒意,中央空调烘得人浑身疲惫的暖意。

“当然要谈,不过也想和你先亲热亲热。”叶修接过他手里的吹风机放在旁边,先帮他把外套挂好,又去解他领带。

“我自己来就好。”王杰希有些苦笑着按住他。

“王老师不好意思了?”叶修手快的很,一把抽出领带来轻飘飘扔到一边去,“更不好意思的事情都做过了,怎么这会儿摆出副柳下惠的脸面来了?”

王杰希只好探身过来亲亲他的嘴角,虽然这安抚多少有些敷衍,不过比起揉头发叶修还是要更受用一些:“港区的事情很重要,叶修。”

“我知道。”叶修捡起吹风机,“吹完头发说。”

他闭着眼仰头倚在王杰希身上,吹风机的轰鸣声和热风一起灌进耳朵,吹得人晕晕乎乎,但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王杰希细长的手指插在发间。它们一定是和自己皮下的神经长在一起,不然为何这么懂得撩拨自己的感官。王杰希对他耳边说了什么,那时候他的指肚在他的头皮上轻轻划了一个圈,他只感觉由头顶而来的一阵酥麻,从天灵盖顺着血液急冲往下,惹他心肺一阵翻涌。

“可要了我的命了。”他想。

叶修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王杰希的指尖还在他头皮上变本加厉地跳芭蕾,他的脑神经像被温热的海浪激荡了一遍又一遍,就快指挥他瘫成一团任对方为所欲为。

“我服了你还不行。”叶修一把拽住王杰希的手按停了吹风机,“又要谈正事又要乱人心智。”

王杰希满脸写着“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

叶修乐得躺倒在他大腿上,差点抻了脖子的筋,笑够了后语气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刚说到哪儿了?”

“我们还什么都没说。”王杰希哭笑不得。

“哦对,雕爷。”叶修自己续上了话头,原来是还记得这胡闹的开始,“我听说雕爷坐阵港区二十多年了,和警方一向不合作不干预,这次怎么被胡成至盯上了?”

“哪有不沉的船。监察会一来,荣城明面上的生意就要折损大半,拿下港城既是功绩,又能给握住荣城的暗线,这可是他发家的机会。”

“我听说你见过雕爷?是什么样的人。”

王杰希像是仔细回忆了一下,才道:“老成精了。”他几年前帮叶祯打点港区的生意,为了拿到海外来的尖货,真金白银地给雕爷供过去。雕爷不仅贪,还很会附庸风雅,钞票都是装在茶叶罐里,外面包一层真丝绸缎,放在几个朴素的手提箱里由王杰希一路拎去,会客地方在港区一处寨楼里,雕爷坐在高处的梨花木大椅上,香炉飘着渺渺的烟,人面遮了七八分,他进去前先被从头到脚搜过一次身,连西服上别着的钢笔都被取下来,两个箱子被打开放在雕爷面前的桌子上被一一过目,待雕爷准了,他才能进去和那位喝一杯清茶。但无论如何,这样知秋会就算是被雕爷请过茶的了。

“雕爷这个人很有手腕,而且足够狠。他本身也是个偷渡客,但祖上据说是当年逃难到海外的,所以他算是个偷渡回来的本地人,做起生意来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如鱼得水,他和那些有一条生意线就心满意足躺着挣钱的穷鬼不一样,第一个把港区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下手了?”叶修问。

“对。”王杰希轻轻顿了一下,“荣城从一片废墟变成地下的金库以后,雕爷开始吞并其他的生意线,港区和荣城比更是无法之地,雕爷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能投诚的他自然愿意收,拒不从他的被满门屠戮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叶修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和这样的人做生意,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你知道就好。”王杰希点点头,“更何况,胡成至可不是要自己进笼子,他在找一个能帮自己和雕爷对接的人。事成了自然有利可图,不成第一个吃枪子的也只会是那个人。”

“你是在和我说不要抽身事外,别动港区。”叶修长叹了口气,“别人在你面前掀开一锅肉,你不能动筷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分食,怎么看都不像叶家的处事风格。”

“肉里有毒。”王杰希冷静地道。

“哈哈哈哈哈,”叶修大笑起来,凑过去咬他耳朵,“王秘书也有毒,但我还是偏要吃。”

他的声音闷闷打在王杰希的耳廓上,带着暧昧而晦涩的温度。

“回头帮我和唐家通个气吧,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知秋会按兵不动,究竟有谁想和胡警司吃这盘肉呢。”

 

 

回忆这时声色婉转地沉入幕后,叶修眼前一花,有些走神。

“叶先生。”

他捏捏鼻梁,重又抬起头来。

“我承你的情,既然是王先生带来的意思,我们会照办。陶氏刚倒,无心也无力分这杯羹,只是这件事过后,我们之间就扯清了。”

站在他眼前的,是被叫来的邱非,一别许久,这个少年以令人意向不到的速度拔节生长,在夏仲天的扶植下被打磨成了棱角分明的成熟模样,隐隐有了压迫的威势。而他这时对王杰希找过他一事并无隐瞒之意,这是在不卑不亢还人情。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我也希望不会有什么别的事。”叶修苦笑一下,咬着烟含混不清地说。

邱非对着他的背影轻轻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他的手才刚碰到把手,屋门就被一个巨大的外力砰地推开,亏得他身手敏捷,才堪堪避过门板。

“老大,我从港区带了个小子回来!”进来的男人身材高大,染了一头金发,漂亮的眉眼满是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他大剌剌地走过去,一手扔进来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年,少年蒙着眼,嘴里塞了抹布,在地上呜咽呜咽地挣扎。

这少年有几分眼熟……想到这里邱非不禁睁大了眼睛。叶修转过身来:

“我还有些事,包子你先带邱非出去吧,注意别被人看到。”

“好嘞!”包子一手拽起邱非,“走吧,兄弟,后面再看要收费了。”说罢还不忘把门带上。

包子人一走,屋子突兀地安静下来,躺在地上的人也不挣扎了,十几平里只剩下两个人呼气的声音。

叶修捏着烟蹲到人面前,把他嘴里的抹布扯了出来:

“知道我是谁吗?”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少年咬紧了牙关不吭声。

“那知道王杰希是谁吗?”

“不、不知道。”他边说边剧烈地摇头。

叶修脸上露出了一个阴戾的笑容,明明是年轻端正的五官,这一刻都扭曲在了愤怒的阴影里:

 

“小孩儿,你搞隐蔽不成样子,装蒜倒是一把好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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