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枝(上)


“前些年的时候我去捷克拍片,专门找了一天去人骨教堂。最开始我觉得那是很压抑很神圣的东西。你想想,你站在一个生与死共存的空间里,触目可及之处回荡着几百年前的痛苦和挣扎,心情应该是震撼的,涤荡的。”

叶修对着镜头一人喃喃自述,访谈的灯光打得很低,他头发的轮廓融在昏暗的背景里,阴影在他的眼角留有一条蛰伏的刻线,眼底鼻侧涂上暗色的油彩,他看起来格外立体,连带着他的故事也格外立体,超脱于个人之上,说自己,也像复述他人的经历,不动声色,娓娓道来。

“然而到了才知并非如此。”

他摇头。

“人太多了,拍照的,议论的,挤在那么小一个空间里,用中国话讲应该叫阳气太旺,你什么思考和震撼的空间都没有了,那些白骨,你看着像工艺品一样,你站在一个贩售过期苦痛的商业街头。”

“所以有时我就会想,一直以来我是不是把这世间的感情过于放大了,包括我自己的。”

 

王杰希赤着脚走过去,关上了电视,整个房间顿时静得吓人。

他跪坐在叶修的腿上,沙发重重塌陷下去,在他们接吻时好像会变成液体,把他们密不透风地缠绕在一起。

痛苦会被放大,快乐也会。

这一刻世界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倒塌下来,他沉湎于快感中粉身碎骨,奢望这个世界就真的如他们所愿,将彼此填入进一条孤独的缝隙中,与世隔绝不见天日。他们就在这个闭仄的缝隙里屏住呼吸,沉入海沟最深处,整个过程漫长地仿佛永远。

 

会有人能陪着谁真正走到最后吗?

 

21岁的王杰希靠在男人的怀里,头下的一方枕巾透着淡淡的肥皂香,比任何花的味道都更要悠远并骚动。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好像只是为了在一个无声的夜里找一个栖息地,回到某一具身体里,而直到那天才找着这具合适的身体。叶修没有给他解释,他们肌肤紧贴着肌肤,缩成一枚卵的形状,等到夜慢慢淡了,渐渐散了,溶金的一道光从枝叶间流进来,这一方泥土中埋下的种子才发出啼鸣。

王杰希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他想问什么,回过头看到叶修坦荡荡地盯着他看,他眼睛眯眯,好像能把来时的光都藏起来。

“你不要动。”叶修和他说。

他便没有动,半张侧脸没在晨光中,太阳泼上去是一层油淋淋的霜,连细小的绒毛都泛着金。

 

你将永远定义为哪段时间的长度。从哪个瞬间开始,到哪一刻算是结束?

 

叶导的剧本最终递到了小王手里。开机前叶导家照例有Party,名流大家都给个面子过来,端着酒杯说上几句体己好话,沙发上商量好通稿和物资配备,宾客尽欢。

小王躺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戴着墨镜看云彩,天是一片黄昏样的茶黄色。男男女女湿淋淋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有人也想和他这个叶导的新宠打声招呼,但他躺得太过嚣张,仗着墨镜蔽目,全部视而不见。直到他突然觉得腿上一痛,坐起身来。

叶修刚在他大腿上拍死一只蚊子,一脸严肃。

“不许晒黑了,也不许一身包地上戏。”

小王摘了墨镜,老神在在地嘴硬:“我晒不黑,也不怕咬。”

叶导不和他斗嘴,只一拉他手站起来,“跟我上楼。”

他根根手指明目张胆地插入王杰希的指缝里,扣得严丝合缝,悸动的热都被锁在合十的掌心里。他们在楼梯的拐角已经吻得不可开交,有人从楼梯口路过时小王的心脏会惊悚地一颤,连带他的手指在叶修的背上收紧、

“没关系,他们懂规矩,不会上来。”

叶修抓着他的头发把人拢在温热唇息前,但王杰希从肩侧漏出的目光还是落在了二楼小客厅的半面照片墙上。

“她不在家?”

他和照片中的女人短暂对视,灵魂在罪恶感与兴奋之间升腾飞舞。

叶修嘴边挂上了然的笑:“不,她在。”

“她在每处、每地看着你和我。”

这次情事在他们一起摔入大床的云上时被叶修本人叫了停。他们拥抱着互相对视,胳膊和腿还挂在一起,只能等着灼热的呼吸慢慢降温。

“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叶修站起身来,已经换上了一张冷静面孔。他熟门熟路地打开某个抽屉,翻出香烟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抽。他一边抽着一边来回踱步,以一种焦躁的节奏徒然地和空气厮打。

王杰希在床上懒散地打了个滚,侧脸陷在被褥之间,白色的棉质被子慢慢染上他的温度,闷住他的声音,他笑着说:“我觉得你很有意思。”

“你懂什么?”叶修坐在他身边,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王杰希的头发看起来细软,但发根却非常坚韧,摩擦在手掌间扎得他发痒,很像他小时养过的一只猫。

这只猫看着他,不闹也不叫,伸出手抢过他嘴里的半只烟,也像模像样地抽上一口,缭绕的烟雾飞到他面前。

“我都懂。”

 

这之后他们也客客气气做了半年知己导演和演员,哪怕叶修抚过他的手臂和后背给他摆正姿势,或者在独处的房间,他趴在叶修耳边念一句句的台词。

灯影音响间的半年熙熙攘攘地从王杰希的生命中奔腾而去。

杀青那一天,叶修给他翻好挺立的衣领,淡淡道:“你能做个好演员。”这句告诫一样的话是他能给的最后一次选择。叶修也想过,太好的东西不能得到,因为得到会让你失去理智、失去自我,你会从此变得贪婪而懦弱,你所拥有的东西终将把你们彼此都绞得粉粹。但另一面的他却在叫嚣:我只拥有一刻又如何?拥有本身是美好的就不该拒绝。他无法与自己达成妥协,只好把决定的权利完全交予对方——

“我知道。”王杰希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他盯着叶修的眼睛,瞳孔里自己的影子占据得满满当当。

“你的小人书还借不借给我?”

那个房间的月光终于完完整整把他们吞没入漩涡之中。

他痴迷地看着月光下王杰希的皮肤一点点裸露下来,略长的发尾一缕缕黏在后颈,黑的黑白的白,分明地像道道沟壑。

万道光跌墜在他腰窝中,那里平地卷起万丈波,他去吻,然后被卷入那漩涡,相拥着,相连着,沉没在彼此的身体里。

河水倒流,星盘逆转,万物沉默,这一晚就是宇宙所有的公理。

“醒来我什么都不是。”

叶修抱着他,高潮刚刚过去的余浪仍让他们沉浮在幻觉里。

“但你是所有。”

王杰希闭着眼睛吻过他眉间。

 

 “来,小王,和大家打个招呼。”

如果我知道,王杰希侧头看向和主持记者谈笑风声的叶修。他笑着对镜头摆手——如果我知道自己人生的剧本该有多好,这一段的戏,叶老师究竟写了什么样的结局。

他的身上终于染上同他一样香烟、美酒,甚至脂粉的气味,但是身边的人却令自己感到陌生,好似只有那间屋子里的人才是个实物。

那间屋子他后来去过很多次,便和叶老师又上过一些床——他们文艺圈的怪毛病,对谁都叫老师。被叫的人觉得很有面子和风度,也显得你颇有学术气息,知书达礼。

但小王和叶老师的礼都达到了下三路去。

在一张该死的破床上翻云覆雨,裹着一条棉被看月亮。窗口的月亮常被割得支离破碎,一个尖从这片叶子下冒出来,那个尖又躺在另个叶梢,眯起眼睛看,又好像是冷冷的月光刀片一样斩开了爬山虎。不多的时候,能在枝叶间漏出半个圆润的月亮。

王杰希真的借走过一些小人书看,但也就坚持了几天,他不太爱看,他更爱来做爱。叶修也没有笑话他,他自己如今也不看了,老旧的东西虽然承载了儿时欢欣的记忆,但于今日来讲并没有太大意义。

只是个念想罢了。

这世界上你大多爱的东西,其实都只是个念想。

戴在手指上的婚戒,远不如它躺在橱窗里璀璨,再动人的容貌也迟早要被淹没在一地鸡毛里。

这一点,叶修比谁都明白。

 

那一年晚些时候,叶老师外景去了捷克拍文艺片,在白骨教堂门口坐了半天。游客太多,他思路总是被打断,教堂外面是条扬尘的破马路,国内早淘汰了的小破卡车突突着蹦过去。他狗屁都没想清,什么白骨与灾病,死亡与人间,上帝和恐惧,没一条神经能接对地方。他一个人步行回车站,扎在一群游客里格格不入,最后坐在车站的台阶上给王杰希打电话。

他聊风花雪月,故事人间,也聊酒店门口早市的樱桃几元一斤,异国的风把他吹得脑子混沌一片,在红尘里打着滚想回到张狂的爱情身旁。他像个20岁的小年轻一样突然意气风发,放大的情爱在混乱中占领了他全部大脑,他和王杰希说,我还要给你拍很多戏。

很多很多戏。我只想拍你。

你来找我吧,我这个月就回国,你来我家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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