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书

还是叶王,方视角。

前文是:怪情夜



方士谦这次见到王杰希,觉得他变了很多。

是他先认出对方来。王杰希歪斜地倚在头等舱的沙发上,遮光板尚未放下去,阳光贴着他的面颊,口罩挂在下巴上,脸上那些锋利的疲惫被笼入一个柔和的玻璃罩子里,与他一贯的样貌隐隐有了些出入。二十岁出头时他曾是个神情淡漠又张扬的年轻人,有一截苍白又坚厉的腕骨撑在傍晚教室的书桌上,阶梯教室的长桌,渐尽的阳光拉长成一道道轮廓分明的色带,拉近人,推开人,支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其实过往的印象全然是不作数的,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他们一先一后从同个学校毕业,也还都保留有和某位老师的合影,但这谈不上亲密的师兄弟关系,也只能让他们在擦肩时对彼此多声问候,不至太过尴尬,而这条隐隐约约的人脉线络终于兑现时,却是在一个非常时刻。

方士谦手中这剧本初步定下人来时,王杰希出事了。他犹豫再三,是真的动了撤人的心思。这样的考量也正常,那会儿铺天盖地都是王杰希的绯闻,一段模糊的夜色里两个男人拥吻到意乱情迷,于情难忍,于理不通。他倒不是对王杰希有什么偏见,只是这个事情太敏感,他并不想让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在熙熙攘攘的炒作里滚个满身泥。方士谦反复纠结时干巴巴地自嘲这也许不太好,无异于撇去溺水之人的最后一橼浮木,同时觉得天经地义,施舍的权利在他手上,做好人还是做聪明人都在他。

若是日后问方士谦他会说自己胆大包天,为了二两交情,用一部戏做了赌注。虽然剧本递到王杰希手中的一刻,从旁人看来无疑是人情账又大了一笔。

在飞机上他本来想和王杰希聊聊。他们其实很少深谈,出事后踏踏实实的谈话更是一次没有,大家都在长枪短炮前捂着脸做人,转眼就是开机的日子,这时要直接坐在一个故事前把彼此剖心解体多少有些尴尬。

然而事不由人,他们飞了七八个小时,除了中途赶场一样的转机,王杰希几乎是无缝衔接地昏睡,辗转到达目的地后,他这个师弟才终于过来打了个招呼,他那个经纪人一脸讨好地站在身后。

方士谦的专业精神和同理心已经在旅程中被磨得差不多了,这时还升起不和时机的小情绪,他皱着眉毛摸出张名片,让对方有问题联系自己团队。王杰希倒是不卑不亢,插着口袋,问他要不要在酒店喝一杯。方士谦一愣,抬眼看向他这个师弟,他看上去没一点狼狈,满脸得体的微笑格外陌生。

酒没喝成,再见面时就是开机前的定妆和沟通。方士谦差点没认出人来——王杰希坐在片场一张折叠凳上,仰着脸任工作人员给他上妆,眼神有些迷茫。那张凳子太矮,他几乎是蹲着蜷缩起来,头发里掺了些灰白,眼底渗着青,脸也在阴影中凹陷进去,脏兮兮的白色羽绒大了两号,他正像被一团沉重的灰尘包裹起来。

这几乎就是常北本人。

 

 

常北住在城中老楼的一间地下室里,半张窗户罩着防盗网,网里活着一窝野猫。他抬头能看到院子里半截树根,一角石凳,再往前是另栋房子的红砖,垒砌向上挡住月光。

年轻时的往事被无意曝光,常北在一夜之间被抛到了生活边缘。丢掉工作、丢掉家庭、丢掉所有现实生活中人情的联系,他徒劳想留住的东西,全部无情将他抛在身后,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手中剥离开来。有人说着理解他,转身却把这故事不值钱地贱卖,还有人干脆闭门不见,找上门来的只有一个个难眠的夜晚,对女儿的思念、压抑的躁狂和扭曲的幻觉。人生过了30载,到头来还不如一场梦更值得提起,最终只能坐在社会的井底望天。

常北看着他,说我曾有过很好的东西,比如星星和海浪,但那都是假的。如果现在砖缝的泥土里能有一株小花,才是我真正拥有的。

“卡!”                                                                           

王杰希坐着没动,仍然定定地盯着镜头。

坐在机子后面的方士谦也捏着下巴,一语不发。王杰希就是常北,这没有错,他的演技无可挑剔,哪里都对。

也不对。

但他说不出来,他隔着屏幕与镜头与王杰希,绞尽脑汁地纠结究竟是哪里不对,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专业——虽然比不上叶修,但在业内,他也好歹被人称上一句方神,他怎样也不可能说是自己在这一刻失了准星。

王杰希似乎是等倦了,站起身来掸掸衣服上的土,问他:“我能不能去喝口热水。”

方士谦比了个同意的手势,过了会儿终于和自己妥协了,拍拍手说今天就到这儿,明天继续,然后在进程表上打了个小叉。

摄制组立刻热闹起来,大家一边吆喝着收拾灯光器材,一边抱怨配餐什么时候能送。

方士谦心烦意乱,捏着手机走出去。他想过王杰希是适合这个角色的,他就是一块儿冰冷的鹅卵石,终日浸泡在水流中,再坚硬的质里也得打磨得表面光滑。如今经历大变,他的冷绝中该有一些不雅的落魄,就像那个跌跌撞撞行走过世间的男人的影子,他该理解,他该靠近。或者又有什么理由说他还不够落魄吗?

他从影视棚出来,在这片破巷子里没目的地走,几次在手机上翻看事态的发展。其实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最开始,王杰希的工作室和叶修的团队都装模作样地发了个声明出来,语气含糊,避重就轻,一边说着诽谤,一边把祸水引到跟踪私生的狗仔身上。然而接着王杰希和叶修第一次会面的时间地点甚至都被扒了出来,不知哪次私会的视频也明晃晃挂在外面,热闻压了几次,但大家仿佛已经认定事实如何,顺着时间线热烈地议论那些风光霁月背后的不堪,幸灾乐祸,义愤填膺……

方士谦按掉屏幕,一抬头才看见王杰希正倚在巷口的电线杆上抽烟,他一瞬间晃神——那个男人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吐出一口白雾,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沙子,另只手似乎从没裤兜里掏出来过,又是无谓又是防备。

太像了。

像叶修。

他甚至好像看见王杰希一抬头就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种令人恐怖的既视感让他生生刹住脚步。

王杰希用鞋跟碾了烟头,朝他走过来:“我听说晚上不拍了。”

方士谦点点头。

“是不是我演的不对?如果不对你告诉我,我再调整一下,如果理解上有偏差就不好了。”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都是敬业的,方士谦在心里狠狠叹了口气,他这会儿是真的在心里升出些惋惜来。他拍拍王杰希的后背,说先吃饭,一会儿慢慢聊。

曾经方士谦觉得他这师弟可惜了,那是王杰希尚未出名时,因为他不对称的一双眼睛,在他们圈内管这个叫破相。王杰希无论气质还是专业素养都是一流,但偏偏这双眼睛告诉他不是属于这地方的人。

现在王杰希拿过影帝,有过风光,他却更惋惜了,因为他踩在一片湿泞的泥沼里,那些纷扰错乱的新闻,那些虚实间尖锐的嘲讽和咒骂,那是一把把真实捅人的刀子,他觉得自己旁观者清,王杰希从一开始便从一个错误的地方开始,如今愈是挣脱,就越被这地方绞得粉碎。

他是真想问,王杰希后悔吗?

但那些飞上枝头的时刻也是真的。这个世上谁不喜欢传奇,即使再多人揣测王杰希和叶修的一晚如何颠鸾倒凤,如何出卖青春和肉体换一条出路,那些镜头下的千里风光是真的。

叶修笑着牵他走上红毯,从此铺平了一条走向巅峰的庄严道路,闪光灯与鼎沸的人声一路相随,目视他捧着奖杯向牵他来行这世间的人道谢。

王杰希似乎丝毫不避讳这个话题,他的筷子在青菜里挑剔地绕了个弯,直视这师兄,像是有点嘲讽:

“有什么不敢问的吗?我觉得你挺好奇的啊,师兄。”

方士谦端着碗遮住半张脸,避开他目光:“我是担心你的状态,我们的周期等不成。”

“我状态没问题,我自己很清楚。”他干脆撂下筷子,“但如果说这事情没影响,那估计谁也不信。但我是真的没把这当做什么,而且这跟我拍的戏也没关系。”

“还是有点关系吧。”方士谦含糊道,“你和叶修……到底……”

王杰希似乎笑了一声,眼睛忽得亮起来的。他像恶作剧一样压低声音,声线上挑。

“你知道吗?”

“我和他那一夜,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那天发生了,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也可能什么都不会变,但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杰希和他说道。

他们拥抱着躺在那张老旧的单人床上,知道那绝不会是唯一的一晚,还有很多月光可以慢慢欣赏。而人总要和这个世界斗争,和别人眼中理所应当的欲望抗争,和自己过不去,和爱情僵持。那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清白的夜晚。

一个生长的夜晚。他闭上眼睛,仿佛嗅到窗外爬山虎的味道。

然而没人去询问他这些,只说叶导果然没有食言,也没辜负一夜的床榻相依。这一方泥土里埋下的伏笔,在一年以后破土而出。

既然影视界喜欢传奇,那便要他们看,尤是这种富有戏剧冲突的桥段,他们会把当初的镜头反复播放,当叶修抛弃一众小花,把他从车门后领向红毯,所有的闪光灯和话筒都都铺天盖地的涌来,他们被高高抛弃,然后坠入自己人生的幕布里。

方士谦知道那时身后已经有了琐碎的讨论声,又有更多向叶修抛来的野花,但叶修转了性般一概不理,只不过如今都是坐实了他们的传闻。但王杰希说的与那些人猜测的始终不同,他们的第一晚清清白白,像碗阳春面。

他再次说,那不过是怪异的一夜,生长的一晚。

方士谦盯着他,看他亮得发光的眼睛,像是和叶修重叠着坐在一起的肢体动作,身上一阵阵的发凉。王杰希和他记忆里的师弟已经完全不同,他被拆骨重铸一般地来到他面前,他在讲戏,也在演戏,进入了某个叫王杰希的角色。

叶修是什么样的人,他古怪,他可爱,他才华横溢,他多情似水。在王杰希这个角色的世界里,叶修仿佛初始的神祗,他由此而来又向此而去。他打开王杰希,也打开王杰希的世界,七情六欲世间万千,在一个夜晚气象升腾出海市蜃楼。

如果你是我,方士谦,你会不想拍叶修的戏吗?他凑到他面前,你会不想爱他那样的人吗?

他问道。

虽然是个问句,但每一个字都在和他在说。我爱了,我做了,又如何?

在一个瞬间方士谦顿悟出王杰希和常北的不同来,

他不后悔,也不自责。他甚至对荣誉满心自得,对爱情满怀眷恋,他深情至即使是别人眼里不堪的过往,对他而言,确是一段星如莹水的银河。

又或者,他无情极了,得到过已失去不过就是一页早已翻过的苍白纸张,别人如何书写总与他无关。

 

 

常北的女儿病了,他站在岳母家楼下,看到曾经的妻子裹着女儿从楼上跑下来,他跟过去,但没人看到他,家里的车子很快开走了。他焦急地打车跟上去,半路上没了钱,又换公交车辗转到市立医院。

女儿已经打完针,躺在床上睡了。

妻子压低了声音却仍然撕心裂肺,她问你怎么有脸来?

常北低着头,小声道:“让我看看她吧,我很想她。”

“想她?你没资格想她!”她恨声道,“你以前做那些事时,想过你今天会想她吗?”

“你在夜总会里做那些勾当时,会想到你今天有一个对不起的女儿吗?”

常北几乎颤抖起来,我错了,我后悔了,他说道,尊严水银泻地,他求她,“你让我见见她。”

他跌堕过,甚至没人给他爬起来的资格,但她是他砖石泥缝里长出来的花,是他最后一角想要的世界残片。

他嗫嚅起来:我只是想见见她。

病房打开了一条缝,常北得以在那张病床前站上那么一小会儿,他的女儿,一个也许不该被他带到世界上的生命,成全了他的完整,却因他而残缺,他为过往的忏悔全部因此而来。

说到底他只是不敢直视过去的懦弱的人,他想逃离的东西最终还是绊了他一个大跟头,他摔得身无分文。

常北在复杂的心境中伸出手,哪怕是最后一次,他想,他想再摸摸女儿的脸。

然而那双手在伸出一半时便被打掉了。

别碰她。妻子冷冷地看他,我嫌你脏。

“过。”方士谦仔细回看了下这一条。

女孩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立刻快乐地蹦起来,还伸出手向王杰希讨个抱抱。这个女孩看起来很喜欢影帝,王杰希短暂地抱抱她,然后立刻松开手。方士谦抬起眼皮看了眼,他觉得这是十分敷衍、十分礼节的做派了,心底冷哼了一声。

王杰希和常北太不像了。内里的淡漠和赤诚,是根本无法伪装的本质差别。他揉揉额头懒得再去管,他对常北负责到底,却不想再对王杰希刨根问底。

然而事与愿违。

王杰希下戏后还是会偶尔跟他聊天,在说过一次那件事情后,他似乎更加放得开了,甚至问方士谦有没有见过叶修的妻子。这种问题让方士谦十分尴尬,恨不得避而不见,他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感念,王杰希似乎在撕扯着自己的什么,而这让他距离常北越来越远,而方士谦自诩只是一个自私的导演,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看到这种沟壑一般的差别把故事的地表扭曲纵裂。

常北在冰冷的床上辗转难眠,过去的放纵如噩梦如影随形,与他发生过关系的男男女女从地狱里伸出黑色的触手,将他与现实世界连筋的骨肉撕开割断。

而王杰希的梦会是怎样的呢?

“还好你们什么也没发生。”方士谦如此安抚自己道。

我们发生了啊。

王杰希凑到他面前,一脸神秘地悄声道:“后来还是发生了,因为想做。”

他仰着头,看起来完全是无意的坏心。“你们总爱把人想得太复杂了。”

“本来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发生,但是真的有那一刻,你会觉得为了那些莫须有的理由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方士谦瞪圆了眼睛。王杰希似乎心满意足了,像只恶作剧得逞的猫咪一样瘫回原来的位置,无聊地甩着它的尾巴。

“有过一次,我们知道有人跟着我们。所以没有开灯,就关着灯,在玄关做。那天连月亮都被云遮了,谁也看不见,谁都只能猜。我们是薛定谔盒子里的猫,你看不见就不能说它发生。谁知道他们最后连一段什么也没有的事情都要拿出来说闲话……”

“王杰希你要不要脸!”

方士谦蹭地站起身来,他忍无可忍,指着王杰希鼻子骂道。然后他看见王杰希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他眼睛里的灯火熄灭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杰希已经站起身来,他站在窗户前,后颈挺直,“我又没有怪你。”

方士谦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他光明正大地偷情,任由事态的发展,难道是想以此挟持叶修的婚姻吗?

他这时又觉得自己像个真切操心的兄长了,望着他这个一根筋的师弟喟叹起来,甚至生出几分愤怒与焦急来,劝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叶修不会离婚的,也永远没可能和你在一起。他是什么家庭?他老婆是什么出身?到这一步,比感情更密切、更千丝万缕的东西早把人牢牢绑在一起了,他们是一个共同体啊……也许他们不想要感情,但…但凡他们还想保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想有权利去选择,他们就不会分开……”

他的声音骤然也黯淡了起来,这何尝不是残忍的,把世间人情最血淋淋的一面剖开扔在王杰希的面前,他的眼里只有月亮,只有窗前一方树影枝叶,而他方士谦却是要给他合上窗帘的人——告诉他月亮是遥远的,窗户是假的,你能有的只有这一间小小的房间啊。他使劲闭了闭眼,想要仁慈起来,“就算叶修铁了心要离,他的家庭、他妻子的家庭也绝不会允许,事到如今,再好的梦也该醒了,王杰希。”

忏悔,然后倒退,然后顿悟,灵魂告诫,这样才正确,这样才稳妥。

“这不是做梦。”王杰希说,哪儿会有这么好、这么温柔的梦。”、

方士谦看向他。

“我当然知道的,从第一天起就什么都知道。”

“大家不是都说这是潜规则,这是一场交易吗?”他微笑道,“是啊,这就是一场交易,你要不要看看我们合作拿下的奖杯?”

王杰希比年少时瘦很多的脸,在冷峻的微笑下更显得轮廓陡削起来,那双不对称的眼睛依然分明。这不是牺牲,他眼睛中执拗的光芒是这样说,这是坦荡荡的感情与关系,爱与利益是每个人渴求的东西,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同时都得到?他甚至不在意这是否长久。

方士谦恍惚了起来,他想说不对,这不对,但却没法说出口。

他突然想起叶修,那个人就是能从容地说出:“就是破相啊,”他当着镜头狠狠亲他更大的一只眼睛,“祖师爷赏的破相”。

他那聚光灯下轻轻碰触的一吻,如同点石成金的迈达斯,而王杰希是否他唯一的缪斯则未可知。但据我所见,他已为他的镜头奉献出自己全部风光,如今看来,乃至全部的躯体与灵魂。

每个导演都想拥有自己镜头前唯一的那道光影,他其实无比羡慕叶修。

他甚至嫉妒到发疯,为什么迈达斯不是我呢?为什么我没有发现,没有得到,为什么我不能拥有这样的缪斯,不能拥有某一个王杰希呢?

我是愿意的。王杰希告诉所有人,他彻底投入了这个世界,整个人折损进去,去攻击、索求、去换取出想要的结果。但是他因此而落下一颗泪。

 

 

拍摄进入后半阶段,王杰希的手机在某天后再也没开过机,他一早就说手机找不到了,让大家有什么事都去联系他的助理,然后一连几天,也没看到他换新手机,女演员甚至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在等代言,他笑笑没理会。方士谦有点头大,私下赶忙把人叫开。

前日晚上叶修和妻子一起现身机场,只占了新闻里小小一角,但那是说婚姻破裂不过是个谣言,绯闻也摇摇晃晃没了什么重量。方士谦一晚三次想去敲王杰希的门。但那扇门紧闭,里面也没有一点声音。

天亮了后没有手机的王杰希依然是那个王杰希,没一个人明白为何方导演却越来越暴躁。

“卡!”

“卡!”

“停!”

方士谦把帽子一把摔在地上,他困兽一样原地转了两圈,一脚把折叠椅踹翻了。

副导演想说差不多了,但直觉这时不该开口。摄影师放下灯光擦了擦汗,场务助理跑进来给大家送水,其余一片死一样的安静。

这条戏拍了26遍,没人觉出不对,在卡戏的间隙王杰希有时看着脚尖有时望天,一点不耐都没有,脾气好得简直是方士谦鲜明的对比。接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导演和主演间这种拉锯一样诡异的僵持到了激烈的高峰。

方士谦沉默着踱了几步,突然捏起一杯水扬手泼到王杰希脸上。一边补妆的助理被吓得发出小小的惊叫。

“你不后悔吗?你不怨别人也不怨别人吗?!你别在我这儿云淡风轻地伤心,你看看剧本,你清醒一下!”

王杰希的情感传达有了障碍,他发散的只是演技,不是人类本能拥有的感情。而方士谦需要的常北,他要真切的痛楚和挣扎,人在挣扎里反省,在痛楚里怨恨,在人群里饱受折磨才能反思人生的存在,他不要一个无愧于心,一个不被束缚的王杰希。他在王杰希专业的表达里看到他的抗拒与冷漠,他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允许。

水顺着王杰希的头发一滴一滴地向下滑落,冰冷地从他眼底、面颊的凹陷处划过,他抬头看方士谦,眼里无光也无波。过会儿他冷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把手机打开。”

方士谦把人扔进休息室里,自己找了块毛巾擦起手来。

我找不到了。王杰希无辜地摊摊手,是真的不见了。

“你关着机,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把。你跟我说说,为什么关机?”

“我为什么不关机?”王杰希反问他。

方士谦也假笑起来,以前叶修也这样对吗?三天两头扔手机,把所有耍得团团转,你和他学。

王杰希严肃道,我没有。

好歹是他同门,方士谦盯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只剩恨铁不成钢的焦躁来,他狠狠揪起王杰希的领子:“你倒真沉得住气,你装什么装?”

王杰希并不看向他,和被提起的一个人偶无甚差别。

“你是真的无痛无觉,你是真的问心无愧?你演得这么用力累不累,嗯?”

“你想让我说什么?”王杰希问。

“你想让我干什么!”他突然大声嘶吼出来。

“让你不要耽误你自己,也别耽误我。”方士谦盯着他,看他额头暴起的青筋,矜持一泻千里,连牙关都在打着颤,“如果难受就闹,如果后悔就哭,如果挣扎就大大方方痛苦,有那么难吗?”

但王杰希问他:“为什么人跌倒就一定要喊疼,为什么获得不好的结果就必须后悔? ”

他大口地呼吸,筋疲力尽。有些事情,无论是面不面对,释不释怀,忘不忘记,都永远不会放过你。

所以后悔有用吗?

方士谦有些无力地放开手,他自以为冰面上的一道裂痕,须臾就被重新覆盖。

“退一万步讲,你就是这样的人,我能接受你不是常北,但王杰希你能接受自己不是那个真实的王杰希吗?”

在他再次的质问中,王杰希的呼吸反而逐渐平静下来。他摇摇头。

“但我这样想,这样做了,我就是这么被拼凑起来的。”

想要从痛苦中脱出躯壳而生的常北在幻觉中分裂成很多人,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自己的妻子、双亲、女儿,一会儿是某些不相干的人,甚至路边匆匆一瞥的陌生人。

他怎么了?

我怎么了?

他做过。

我做过。

他怨恨,他悔过,他妥协。

我怨恨,我悔过,我妥协。

他质问,也回答,他候审,也宣判。

他将自我抽丝剥缕,分成一片片、一段段,选择那些值得过目的重新编制,放弃自己,也重生自己。想要拥有一朵花,就只得把自己碾压成泥土。

但即使是泥土里也长不出水晶的玫瑰。

方士谦这样说。

“你曾经抗争过,和未发生抗争,和已发生抗争,而现在你的整个世界都已经妥协了,你还和自己抗争什么呢?”

“你问我,却不告诉我,你、你们想让我妥协什么?”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像那些盘根错节的情绪,那些早已无从生长的感情。

“泥土里长不出水晶的玫瑰,因为那只是低劣的仿制品,而真正的玫瑰在开放的一刻就逝去了。”

王杰希眼眶发红。

“为什么我一定要后悔呢,为什么我一定要怨恨谁,凭什么?”

“我不是常北。”

方士谦闭上了眼睛。

 

 

但常北是他的一场梦。

王杰希没有告诉方士谦,他曾经在梦里见到过一次常北。

梦的开始一个男人走到一条热闹的胡同里,赶上节日里一个热闹的活动,有许多酸辣粉师傅在那儿开铺招待客人,欢迎品尝比较。所以巷子里人特别多,人挤着人,到处都是红通通的。男人买了一晚酸辣粉,白瓷碗套个塑料袋那样装着,想坐下吃,老板告诉他没位置了,他可以端着一边逛一边吃,走时把碗还回来就好。男人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老板盛的太满,他要非常专注才不会洒出来,怕影响别人,每一步都很艰难,他完全不明白为何要置自己如这样的境地。但他已经不可能放下了。

然后镜头一转,男人变成了女人 说自己刚从某人家中出来,她和很多人有过露水情,有人需要她就会答应,她不在意,各取所需。但从能那以后,总觉得自己是衣不蔽体地走在大街上的人群中的。没有尊严让她想跑回家,跑去哪里躲着。她找到家人,顺从地和他们走到一条路上,但仅仅为了避开一辆横冲直撞过来的车,碰了一下她妈妈,被妈妈指责她为什么要害她。她逃开,又和自己最好的朋友走在一条路上,朋友问她会和任何人都睡吗,要和他睡吗?她摇头。朋友跑到他面前拿出一本相册,说和我在一起吧。她有一瞬的动心,她渴望一个巢穴真的很久。然后这个朋友翻开相册,相册是那些和她上过床的男人的样子,他说只要你告诉我,这些人里谁是你现在的情人。她摇头后退。朋友又说,我不在乎谁是你的情人,只要你告诉我我就和你在一起。她回答说谁也不是。你说谎!那个朋友骂得很难听。她也很生气,说我就是这样,你不要施舍我,我也不需要。

你也不要爱我,更不要可怜我。

我不会像爱叶修那样再爱任何人的。她尖叫起来。

然后他好像如梦初醒,又变回之前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提起那个名字呢?那是尘封在土里的爱情,是半段残缺的墓碑。他早就已经失去他了。

他回过神来,巷子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生活的烟火气却越来越浓,他走到一片居民区了,在一个小院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身边老人领着孙子孙女往外走,小孩儿举着糖葫芦从他旁边跑过去。他想如果没遇见那人自己会不会也有一个普通的家庭,可想着想着却更想他了。他吃酸辣粉吃得满嘴红油,嘴是红的,眼也是红的。

 

 

我后悔了。

方士谦心里骤然一惊,猛地抬头看过去。

王杰希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目光越过他虚虚实实地落在一个看不清的方向上。

我后悔了,酸辣粉真的好辣。

他反应过来,原来他还在说台词,是方士谦写好的台词。

那个男人站在河流的对岸,与衣不蔽体的女孩隔岸相望,他的灵魂被切割成两端血淋淋的苦肉,至死相望不相容,呈给别人分裂,留予自己痛苦。

 

 

王杰希有情吗?王杰希无情吗?

戏杀青了。方士谦始终没有想清,也不愿再去想。

他可能一直一直都在导演自己的人生,设计自己成为一个深情的人,一个无情的人,一个不会为过去驻足的人。然后他演着演着,变成了真实的自己。

他当然不是常北,常北那样角色的躯壳根本放不下一个完整的王杰希。

 

方士谦坐在导演椅上,片场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在一片黑暗里盯着王杰希一字一顿道,

你当一天戏子,就要当一辈子戏子,每天都是在台上,在聚光灯下,面具带上了就摘不下去了。

你爱这出戏,也恨这出戏。

你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都是演的,都是假的。

 

总还会有些真的。

王杰希的声音传过来。

放不下的都是真的。

 

无论是爱恨,还是浮名。

 

方士谦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揉揉额头。

他问,你还会去找叶修吗?

然而这里空空荡荡,一个回答的声音都没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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