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这夜到了最深时下起来绵极了的雨,闷热变成了湿热,稀里哗啦地扑面而下。地下酒吧里还是躁得很,人声浮在滚沸的水面上。叶修出去透口气,看着雨点打在旧街的水洼里波澜不断,到底不是什么大地方,掀不出什么大浪来,他有点感慨着抽完了半包烟。
张佳乐今晚尤其忙,除了唱歌还有人找他谈事情。叶修看他身边人来来往往,也没有上前打断,照例等酒吧后半夜清场才跟着一块回去。这会儿天光已经初蒙,寥寥没有几颗星星,张佳乐拎着吉他,每走两步都要打个酒嗝,倒是叶修还有些警惕,扭头注意着周围有没有人再过来。
“别看了,今天应该能消停点。”张佳乐注意到他的目光,拍肩道。
“你怎么知道的?”叶修疑惑。
张佳乐伸手向西边指指,说西边巷子里他包的小明星他还得看着呢,又没三头六臂,哪儿那么有空天天来找麻烦。
“隔天找也不行啊,”叶修指指自己头上的绷带,“你几条命啊敢跟那帮人玩儿命?”
张佳乐伸出昨天才刚从绷带里解放出来的十指,显摆一样活动了一下:“看到没,皮肉伤,别怂,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叶修颇为头疼地看着他:“吃饭的家伙,在意着点行吗?”
“哟哟哟,说话真像个老头子啊你!”
叶修心道说出来吓死你,我现在岁数能当你爷爷,面上还是呵呵两声,没反驳。
张佳乐伸直了十个指头举到叶修面前:“我跟你讲,我今天去医院,王杰希还说让我干脆给十个指头上个保险。”
“干嘛?想气我啊?他都没这么疼过我。”叶修略有点忧伤地仰头。
张佳乐做出个作呕的表情,道:“还怎么疼你?给你这大脑袋也上个保险?”
“你别说,哥这脑袋还真是金贵的,不说上下五千年,至少上下五十年我还都是能算出些道道的。”
“那好,你先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出名!”张佳乐懒得和他鬼扯,半开玩笑地问他。
“就你这样,等个20年吧,等你们这拨都老得差不多了,总有怀旧的乐意听你叨叨。”叶修信誓旦旦。
“操,你可真会算,给我报丧了?”
“就你现在这熊样,还用得着我给你报丧啊?”
张佳乐停下脚步,表情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老叶,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叶修叼着烟有点口齿不清,不过这会儿也停了下来炯炯地看着他,“意思很清楚,你在这儿颓给谁看呢?你要是一心往上爬大有别的地方可去吧,在这窝着是因为那光头打过老孙所以跟他呕口气,非要从这儿找补回来?你这是因为愧疚还是想补偿谁?”
张佳乐瞪大一双眼:“王杰希跟你说的?”
叶修哼哼一笑:“看来还真是。”
“……”
烟头被扔在地上用脚一撵,叶修转过身来:“你也别多想,打听点这种事还用找他?酒吧里转一圈你祖上三辈儿都给你扒出来。”
“靠,要点脸吗?”
“看清楚没?这就你混的地儿,一不要脸,二不要命。”
张佳乐也不出声,一脸的阴郁,再仔细看看,那点狠劲儿全赖月亮的阴影效果,再狠厉的皮囊下装得不过还是当初那个忧郁少年罢了。
两人并肩走了段路,快到家门口,叶修抻着个脖子前后张望,张佳乐叹了口气终于是开了口。
“老叶,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虽然哥是很想豪气冲天地开个公司给你出磁带,但你也知道这不现实。今天有几个跟你谈事的人,说得什么?”
“让你猜对了,说愿意给我换个地方,那边能接触到的人更多,薪水也乐观,还有人说唱得好可以录demo。”
“那你等什么呢?”
张佳乐抬头看着月亮,走神了大半天没回答。叶修也不着急,半夜里就地蹲在张佳乐家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数星星,等着对方想明白。过了会儿张佳乐也坐了下来,生硬地换了话题,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大学里其他同学的事,一会儿说说深市那边的黄少天,一会儿又聊起了谁的初恋或者当年暗恋老师的某某人。叶修间或回了几句,两个人所答非所问愈发驴唇不对马嘴,张佳乐困得拼命揉眼睛,叶修眼前的星星打起转,这才发现自己脑子里全是一个人的眼睛,不一定就比对方清醒多少。
这般各有心事,捱到各自都撑不下去了才回屋躺下。叶修蜷在沙发上快睡着时听到张佳乐和他说:“我得去见见孙哲平。”
叶修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说梦话。
他倒是真做了梦。
他做梦时已不像之前那般患得患失,总是担心脚下一个失重便跌回五十年后的病榻,害怕一场黄粱美梦终归惊醒。如今他想自己梦里一定是能见到王杰希的,他陷在梦的梦里,反正早就不知身是客,能看到对方总是件开心地事。
于是他梦里也是一个这样的夜,这夜里他站在某棵树下等王杰希。大概是校园,或者哪里一片小树林,那晚上月色也这般格外地好,照得那些树顶一片蒙蒙的白,空气里有湿润泥土的香气。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18岁的王杰希从银色的叶片中穿行而过,衣摆摩梭着枝叶发出小雨般沙沙的声音——他知道有那声音,却捕捉不到,只望着他向他走来,他向他飞来,像只黑猫一样迅捷又无声,整个世界被满溢着充盈起来,再搁不下其他所有。
他恍然自己站在时光卷起的漩涡中心,想着那个人一定不可抵抗地向自己而行,那被抛在身后的月光是流水的时间,柔软地把他们覆盖。
这一切似梦还真,似真似幻。流水掀起细小的波澜,又成波浪,全似他自己的心跳汩汩作响。而王杰希站于他面前时,他分明听到轰然一声,心底顿时塌陷了半截。
他从这摇摇晃晃的梦里醒过来,正午的阳光已经照亮了半个地下室。心跳仍似涛动,连窗外蝉鸣都被遮去得严严实实。
叶修大概缓了有一阵,他有意继续一个回笼大觉,躺了会儿却怎么也找不到做白日梦的困意,从沙发爬起来一看,才发现张佳乐已经出门了,钥匙扔在沙发前的小桌上。他把钥匙拾在手里,又里里外外翻起衣兜,半天才掏出那部小手机,果不其然早就没电了。叶修放弃了给对方打电话的念头,想来对方一个会思考能行走的大活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搞失踪,这时候出去大概是有什么事情。
也许是正经事情,叶修想,难道是自己昨天说的话这么快就有了作用?
他有点自嘲地抓抓头发,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如今的自己可以犀利地如此立竿见影。不过张佳乐也不见得是不明白,只是踌躇挣扎了太久需要有人用力推上一把。
叶修在意识到张佳乐对自己有所隐瞒后,就敏锐地抓住了事情的重心。既然他急于出人投地给孙哲平看,为何要甘心蛰伏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地方。恐怕并非是卧薪尝胆,而是张佳乐仍被旧年时日的负罪感拴在原地,他的豪言壮志只不过是来安慰自己的止痛剂;不彻底挥别过去,把旧债一笔勾销,他根本连往前的念想都不敢有。
不过他也是问了别人才想起来,那天找张佳乐麻烦的一帮人分明就是当年在学校和孙哲平起了冲突的一帮。只怪当年现场一片混乱,他根本看不清那些人谁对谁,领头这人也不知什是么时候剃了光头。他也更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仇越结愈深,竟兜兜转转没一点长进。叶修是彻底明白了,张佳乐不甘心孙哲平被开除的事情,这么多年都欺压在这人地盘上对阵,耽误着自己去恶心别人,也是一根直肠子到底了。
但愿如自己所想,是昨天那番话没白说。叶修叼着烟给手机又摸出个充电器,赶紧插了上去,他本有些迟疑,要不要自己先想办法联系下孙哲平——这大概有点作弊了,孙哲平怎么联系上,他还要去问王杰希,这根本是在“监考官”面前赤裸裸地作弊。
不过再转念一想这考试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更何况自己能回来已经是最大的作弊了,还在乎这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
自信而果决,这个特质叶修从来不缺,甚至不乏表现过分的时候。只是难得这时他攥着个因为充电而变得滚烫的手机,却真不知从何续上前言。
这支手机在他手心翻来覆去,直到叶修想去找个烟灰缸时才被扔到一旁,多少有些命中注定的味道,手机连着线从小桌上滚落,连带着钥匙也一同掉下去发出咣地一声。叶修扭过头时,摔打中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TBC】
07.06 05:29
祝我的小魔术师生日快乐。
短更一发聊表心意,爱你第二年了,时光如流水,爱你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