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无道

（11）

“叶修？叶修！”他听到有人叫他，声音近在耳边却像隔了层厚厚的毛玻璃。

“叶修你赶紧和我去医院！”

“我不去……”他从肿痛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不疼。”

“什么疼不疼的，你烧糊涂了。”

那个声音凑近他，让他本能般伸手去探，然后意料之中，他毫不费力便抓住一只温热的手掌，那温度对于手脚冰凉的他来说尤其可贵。

他微微睁开眼，王杰希正扒在他上铺的护栏上望着他，看上去着急得很。叶修在那一刻心里柔软地紧，热乎乎的满足感从某处升腾起来，温柔地包裹住心脏。他拉着那只手往怀里揣：

“你来了就好，我哪儿也不去。”

王杰希哭笑不得：“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药，你都烧到40度了，要去医院打吊瓶。”

“我说你是你就是，你不是医生吗，我不看别人，就看你。”叶修不依不饶，干脆攥着那只手又闭上了眼睛，也不管王杰希半个身子还悬在空中，旁边甚至还传来几个损友的嘘声。

很快他感到脸颊被另只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叶修，你这叫讳疾忌医，等到病入膏肓时可要后悔了。”

 

叶修现在把王杰希那句一本正经的调笑还了回去，气氛一改往日的温暖，透过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是冰凉凉的。

他握住的手腕，薄薄皮肤下的骨骼也是冰凉凉的。

王杰希笑了出来。

“什么叫讳疾忌医？”他问。

“什么叫有疾而不觉？”他又道，“叶修，你不能所有事情都用你的那套逻辑去解决，你觉得我们还相爱，所以不该分开，这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自私罢了。这世界上不应该却必须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难道要一件件都去否认都去改变吗？”

“这不是你耍个小聪明就能去揭过不提的！”

他看上去格外冷静，声音却颤抖起来。

“我不明白！”叶修心里像按着一口沸腾的锅，快要喷出火来，“你说我自以为是，可自己还不是一味地钻牛角尖！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你还没向前走，怎么就能断定自己走不过去？”

“我不会为了没结果的事情努力。”

“你怎么知道——”

“你又怎么知道？”王杰希反问他，“叶修。当你觉得你做得对，觉得每道坎都能跨过去时，别人未必这么觉得，更何况那道坎并不是在你脚下！”

他把手从叶修的手掌中抽出来，曾被紧握住的地方确实会感到一瞬的冰冷，但那也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王杰希的声音彻底地平静下来：“你说该在一起就在一起，你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但你还要问我在想什么。那你现在天天和张佳乐混在一起，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敢见孙哲平吗？谁都有自己的难处，你哪儿来的想以为然来安排别人的人生？”

叶修想说我是重新活过一遍的人，我当然知道该怎么过得好，但蓦然间的他确实迷茫了，他明明不知道——他和王杰希隔了五十余年，而这次当他觉得自己更接近对方时，其实更不知道对方在经历着什么了。他无能为力的事情一直都有很多，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上张佳乐和孙哲平，他甚至也还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王杰希。

“我下午还有门诊。”说着王杰希起身，给他打开屋子的门。

叶修站起身时有些头晕，脚底一个虚浮真的一脚踹上了门槛。

“王杰希……”他站在门口愣了一阵，然而在那扇门快要关上时突然回身把手掩进门缝，强硬地卡住了大门。

王杰希看着他的眼睛里因为诧异而闪现过一瞬的光。

“你告诉我，我家老爷子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叶修现在看到那道光重又暗淡下来，藏进黑色的眸中。

“叶修，和这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

 

张佳乐一回家就看到叶修挺尸一般躺在他那张窄小的沙发上，伸不开的腿翘在扶手上，双手枕在脑袋后面，两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装什么死呢？”张佳乐不客气地踹踹沙发垫，转头坐在床上，就着床头的小方桌开了瓶刚买的啤酒。两口下肚，发现叶修竟然还没开口损他，有点迟疑地想关怀两句。

“不是吧，你受什么打击了？”

叶修转了转眼珠，半晌才悠悠地长叹一声。

“哥求和失败，责任你要负一半。”

“你说什么？”张佳乐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问出口后才反应过来，“你说王杰希？这又闹得哪出，那天晚上你们不还谈得挺好吗？”

“哥都被赶出医院了。”

“该！”张佳乐道，一会儿又回过味儿来，

“你说我要负责？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当然有了。”叶修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张佳乐，你没说实话。”

“什么实话？”

“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可别唬我！”

“当真不知道？”叶修眯起双眼睛看他。

张佳乐略有心虚，头悄悄别过去，眼睛盯着酒瓶子口。“知道个屁！你别神神叨叨的！”

叶修呵呵一声，起身大力拍拍他肩膀，拍得张佳乐半个膀子差点塌下去。

“还知道屁就好。”

张佳乐瞪大了眼珠子看他，一口骂娘的话憋在舌头底下。

叶修在门口一堆衣服里翻来翻去，“大乐乐，我来时穿的T恤呢？”

“都他妈血染的风采了，你还穿？”

叶修略有点无辜地回过头来，“哦，对，我也没洗。”

“你要干嘛？”

“我得回趟家。”

张佳乐表情略有点精彩：“就你现在这形象？”

叶修抓抓脑袋上的绷带：“我也不想啊，没想到刚离家出走就搞了发大的，算了我是真回去有事。”

“你就穿着身上这件走吧，你记着你离家出走是哥哥我借了你件衣服，你才不至于裸着回去。”

“嗬嗬，”叶修也不在意，从善如流地回了句，“谢谢哥。”

等大门快关上，才又扭头道：“张佳乐，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常温的京啤不如尿。”说完人一溜烟地跑了。

张佳乐咬牙切齿地看了看大门口，又看看手里温乎乎的啤酒汤，一个靠字才从嘴里骂了出来。

 

叶修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些，没有直接杀回家里去，而是先迂回一下给弟弟叶秋打了几个骚扰电话。等见到了人叶秋差点把下巴吓掉，接着学足他哥哥十足的嘲讽模样，先对叶修命途多舛的离家之行表示了关怀。

“你能耐果真比我大。”

“那必须，毕竟我是你哥。”

叶秋嗤之以鼻孔：“怎么着？就打算这么挂着彩回家见老爷子去？”

“这不是先找你问问风声吗？老爷子还气着呢？”

“当天晚上吃了两片药，这两天倒看着还好。”

“这样啊……”叶修多少还是有些愧疚，他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儿子，但希望自己至少能少亏欠一点。

而他现在则在两难的处境中更加困窘了一些。

叶修摸了摸鼻子对叶秋说，“那我也还是得回去一趟。”

“你回去是没问题，但你别跟我说你回去还要和他提王杰希的事。”

“我就是要问他关于王杰希的事。”

叶秋倒抽了口凉气，牙关里狠狠挤出个啧来，揪着他哥哥的领子道：“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老爷子放着你俩一个大学忍着没棒打鸳鸳已经够对得起你了，你现在莫名奇妙从深市滚回来，一回来就王杰希王杰希个不停，得亏他老人家身子骨不如当年，不然一个暴脾气起来先打段你狗腿。”

“说话注意点，什么狗腿狗腿的，咱可都是一家。”叶修看起来混不吝的样子把他拨开，还掸了掸衣领。

叶秋一脸阴沉地瞪着他。

“你也别太看不起咱家老爷子，好歹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情理道理都不糊涂。”叶修说到这里略心虚的顿了一下，“我也知道这事情很难，但慢慢去解决也总有办法，不是妥协也不是一味固执己见，总要先把问题说通。”

“你想怎么说通？”叶秋问他。

“轻重缓急，是非曲直，老爷子都比你明白，最重要的一点，虽然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毕竟是他儿子。”

“要挟啊？”

叶修笑了笑指指脑袋上的绷带：“至少老爷子不会真打我。”

 

（12）

叶修这种不要脸的自信也不是没道理的，毕竟是一家人，叶修回忆起自己和父亲叶锋的相处时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得到的宽容始终更多。他有时甚至不禁琢磨，自己人生不顺，孤独一身的时候，当年的父亲会不会后悔他曾经早早给自己安排了人生路，但直到他为父亲合上双眼的时候，那双苍老黯淡的双眼中所留下的不舍，他也并不能完全读懂。妥协与抗争，父与子间始终有一道若隐若无的薄膜，而究其原因，在那个五十年中，他们都做过令彼此后悔的事情。虽然他本能上不想用这种说法，但这确实是他手中的砝码。

而叶锋即使是在他上次话说得决绝的情况下，也依然还是为他留着三分情面，不然叶修根本没法大喇喇地跟着叶秋进这个家门。这会儿当妈的一个劲儿地给儿子碗里夹排骨，当爸的一声不吭地扒着饭，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叶修脑袋上绑着的绷带。

叶秋随便找了点话题，聊起来孤掌难鸣，只好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叶修一脚。恰巧叶修刚刚吃完，饭在胃里能定心，他也沉了会儿气了，这时候开口第一句就是：“爸，你是不是私下找过王杰希？”

这会儿连他母亲都有点不淡定了，说道：“小修你要懂点道理……”

叶老爷子二话不说，碗筷往桌上一撂，冷着脸呵呵一笑：“你回来就为了这个？”

“我就问问。”叶修毫不避讳。

“好，你问吧。”

“你是不是见过王杰希，他当年进市医院的事儿你是不是操作过。”

“是，怎么样？”

叶修往椅子上一靠：“不怎么样。”

叶秋左看看父母，右看看叶修，也实在是无语，根本插不上话，只好任劳任怨地收拾起碗碟。

叶妈妈叹口气：“小修，你爸爸是为了你好。你是真打算和那个姓王的不清不楚一辈子吗？”

“妈，我们没有不清不楚，我们一直都挺清楚，我就是想和他过一辈子。”

“他是个男的！”这下连叶修母亲也起身拍了桌子，叶秋在厨房听到手一抖碗筷哗啦啦撒了一池子。

但只一下她便察觉出失态，她毕竟是个受过教育有教养的人，即使在家里也不想闹得太大，又坐了回去，盯着叶修道，“他毕竟是个男人，这不正常，也不长久。”

叶修摇摇头：“他也是个人，人和人相爱，没有不正常的。至于长不长久，我之前也说过，要不是和他，要不是自己一人，我只能这么过完一辈子。你们更希望我孤独终老，得非所愿？”

“人生还长着呢，你话不能讲绝啊。”

叶修咧嘴笑了一下：“就是因为人生还长，所以我才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就想要一个王杰希？”叶锋瞪着他冷冷哼了一声，“感情用事，难成气候！”

叶修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听了这句话也不反驳，还是慢悠悠地敲了几下，半晌点了点头，道：“您说得对，是难成气候。”

叶母要说些什么，被一手拦了下来，只听叶修继续道：

“难道我活一辈子，就是为了要成什么气候，或者说是成什么大事吗？有大事，就是更大的事，人这一辈子，想要达成的事情总是越来越多的，能达成的又有多少？而我明明可以握在手心里的，为什么我就得放弃？”

他连着反问，却也没奢求能获得什么回应，又摇摇头：
“如果我和王杰希在一起，这和我的事业并没什么矛盾，只是我会活得更开心点，我觉得你们应该也挺希望我过得开心的吧。”

“不过一时的开心，迟早你会后悔的。”叶锋说。

“我日后会不会后悔也许现在不得而知，但我现在放弃的话，从这一分一秒开始，我就会一直后悔着。”

叶母一把拉住他搭在餐桌上的手：“小修，你不要冲动。”

叶修反握住她的手：“没人会用那么多年去冲动一件事的。”甚至不是你们心中的七年，而是更久的五十年。

他清清嗓子，又看向自己的父亲，比起会斥责也会向自己妥协的母亲，父亲才是一直以来横亘在心中的那堵墙。他自小仰望着长大的那条坚硬的脊骨，那是不可推移不可质疑父亲的背影，如同挺直的树干，深深地扎在自己心中；而在父亲慢慢苍老的时候，他却要做那伐木人，告诉父亲他要越过去自己生长。这也许对彼此都残忍，但也许对彼此都是救赎，他于是便那样，不移开视线一刻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爸，你这辈子有过什么后悔的事情吗？”

“我没有。”

“也许你没有，”他说，“也许你藏起来不让我们看到。或者也称不上什么后悔，就是一些放不下的事情。”

叶锋皱起眉：“人活一辈子，谁没后悔过没惆怅过，人生就是这个样，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你要一件件去改吗？”

叶修一笑，说“王杰希也和我说过相似的话，他说这世界上不应该却必须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难道我要一件件都去否认都去改变吗？你们问得都对，是我回答不上，但是我总要去改变那些和自己相关最紧要的事情，比如感情上的事。”

“感情是你最紧要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叶修坦诚地说，“人一生放不下解不开的事情那么多，像是沙滩上的贝壳，根本捡不过来，但是几十年时光大浪淘沙，最后剩下的那些，深深咯在心里面，磨砺着让人痛的麻木，他们总是大多和感情相关——不能彼此理解的亲人、莫名其妙失去的恋人、分道扬镳的朋友、逐渐失色的理想。这说白了是人心里最本源的东西，谁也不可能绕过去的坎。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些，我一定要先把他们捡起来，我想要你们的理解，也想要王杰希，这是我最想说明白的事情。”

他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望向他的父亲。

“我爱你们。”

“我可能不是你们最期待的模样，但我也不想变成一颗咯在你们心头的石子，我始终爱着这个家，也愿意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叶母已经泣不成声。

 

叶秋从厨房里蹑手蹑脚地出来，也坐到了叶修身边，轻轻咳了一声：“妈你别哭啊，我哥也没干什么，人好好坐你们面前，既没把咱家搞破产，又没要从此断绝家庭关系，哭什么啊。你要看不惯他没脸没皮的样儿你打他一顿不就得了。”

“你是有多想看我挨打？”叶修笑道。

“你是该打。”叶锋狠狠说了一句，不过他这话一出口，叶修的心倒是大半落回了嗓子眼里。

“挨打我也认了，我们先把我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吧，爸你是不是操作了王杰希工作的事情。”

“怎么我推荐他去一附院还对不起他了？”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但王杰希未必原意接受你的好意吧。”

“他那时不知道，况且什么推荐不推荐，我也只是随口一句话，因为听你说过他论文得奖的事，聊天时秉着惜才不论出身的原则聊了两句，医院录不录用他，看得是他的真才实学，我混了这么久，还要做这么叫人瞧不起的事吗？”老爷子说着眉毛都要竖起来，狠狠拍了下桌子。

这下家里其他人倒是把目光又转回了捅了火炮眼的叶修。

“我知道我知道，”叶修连忙做了个示意消火的动作，“但医院里风言风语的议论，我估计他也多少会错意。”

“哼，有人议论就干不下去了？那他也就那么回事，如果有人说什么，他也能立刻甩了你！”

“别人说不一定，你要是说了什么，我可就不敢想了。”叶修假装出副苦瓜脸的样子。

叶锋瞪他一眼道：“我能说什么？”他开口很冲，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我就是说，他是处在什么位置的人，知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叶修好像并不意外地点点头。

“我见到他是个意外，碰巧去他们医院看病，他们主任引荐的，说是不错的青年医生，大概和我当年聊天时提到过他有关，跟你们的事半点没有关系！”

“我知道，谢谢您。”

“满意了？”叶锋呵呵一声，起身离开座位，“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至于你自己的问题，你自己解决，少来找我！”

叶母这会儿已经平静了下来，又捏捏叶修的手掌，才站起身来。

“小修，你要想清楚……”

“让他自己去想吧。”叶锋打断她，“叶修，我希望你记得你今天说过什么，有朝一日不要打你自己的脸。”

叶修笑着点头，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从容地叼在嘴上。

“家里禁烟！”叶锋遥遥吼道。

 

 

“居然这么简单就放过你了……原来我家这么开明的啊。”叶秋送叶修下楼时，在黑漆漆的楼道里揶揄道。

“你怎么听起来愤愤不平的？”

“我白找了半天咱家的军用棍都放到什么地方了。”

叶修啧啧了两声：“听听这是亲弟弟吗!”

“你就早比我出来两分钟，少在那儿得便宜卖乖了，”

说着他们走到了楼门口，叶修对他摆摆手：“行了，那我心疼你一下，别送了，上去陪爸妈吧，开始下蚊子了。”

“切，你表完白一拍屁股走了，怎么不留家里陪爸妈？”

“我这不是外面还有失足青年等我拯救嘛！”

“谁？王杰希用得着你拯救?”

“那倒不是，他一向靠谱得很。”说着叶修摸摸下巴。

叶秋嫌弃地看看他老神在在的样子：“管你要拯救谁，你快走吧。”转身就要上楼。

叶修嘿嘿一声，迈开大步就走了出去，然而没走两步，又被叶秋喊在了原地。

“混蛋哥哥，你怎么就知道王杰希是因为和老爸见过才和你分手的？”

“我不知道啊。”叶修回头。

他想了想，“或者说，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就因为老爷子的原因跟我分手的。”

这下换叶秋目瞪口呆傻在了楼梯上：“那你怎么……”

“我不知道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我们之间的障碍可能有很多，我总要一个一个找到，才能一个一个克服。”他对叶秋一笑，“你哥我这样有没有很帅？”

“滚！”叶秋习惯成自然地回击，直到那个对他挥手的背影在夏夜走远，才在心里默默地肯定了一句。

“就算是吧，很帅的混蛋。”

 

【TBC】